黄宾虹老人在与傅雷的通信中说，他每年积下的临古之作和写生画稿，早已不止三担，从没有给人看过。也有人对他日日挥毫却又不见天日的画作感到好奇，强来索观。宾翁就捧一些出来飨客。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来宾，这时忽然很尴尬：因为这些画大都点划草草，寥寥几笔；既无可赏之美景，也乏精巧之画技；欲赞不知如何赞，欲贬也无下口处；赶快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从此再不提看画的事。

　　几十年过去，宾翁在今日，已名属二十世纪中国四大画家。他的墨气沉沉、淋淋漓漓的山水画，一时成为许多后生小子仿效的范本。两个美术出版社合力出了煌煌十大册的《黄宾虹全集》。其中一册，就全是他临古和写生的画稿。我相信这一册所收的，仅仅是那“不止三担”画稿中的一小部分。如今翻阅，只觉得精彩纷呈。虽然即使在今天，也未见有多少后学注意到这批画稿，学习这些画稿。

　　写生稿点划草草，倒也无须多论，只要翻翻优秀画家们的写生，似乎都这样——当年那个强来索观的客人，大概压根儿就未见过画家的写生，也算是特定时代的少见多怪了——唯临古而草草，恐怕就从无先例，唯宾翁一人而已。这其实是宾翁极重要也极独特的学习方法。唯如此，学古才是心领默契，而非刻舟求剑；才能不宗一家，而融冶各家于一炉，无一幅貌似古人，而又无一笔不从古人胎息中蜕化出来；才可于随意挥洒中，水到渠成，不求新奇而自然新奇，不求独创而自然独创；才终于继往开来，雄视古今，生命跃于缣素之外。看那些临古稿本身，铁划银钩，而率意自然，草草几笔，而精神全出，言简意深，斯之谓乎？

　　我是在读恽南田的一帧册页时，忽然想到以上这些内容的。南田当然没有像宾翁这样草草临古，他一般要认真得多。但是这一帧《亦仿痴翁》，却称得上宾翁先驱。也正因此，大概欣赏此帧的人，恐怕也不会多。

　　初看此画，如一幅画的局部，感觉不太完整。画中平缓起伏着的，不是山，只是岸，也许只是家乡常州的野河岸。岸只荒坡，水只一湾，既无色彩，又少渲染。南田这样的画面，比之王石谷精细而繁秀、具体而亲切的山水画来，当然赏音罕至，宜其声名远逊。

　　但是，画中这些离披零乱的横线，和一笔笔锐利如毛根出肉的竖点，形成了极粗率有力的组合，我们可称之为笔墨，可称之为结构，它们也是荒河野水空寂、质朴真实形象的写照，也是南田人生况味真切感受的表现，也是他怀抱“荒寒”艺术理想的真情流露。也许在欧美现代观众的眼里，也算得上一种“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呢。总之，就凭这些荒荒莽莽的点线，南田已营造出了景色荒莽，情怀旷放的画面意境，无须再添加，何必更多余？草草点划，已快然自足。

　　当然，画上明题“仿痴翁”，在一般的归类中，这该是一幅临仿之作。我们无疑会想到痴翁的《富春山居图》。但其实，它与《富春山居图》中的哪一段也不相似，至多只是仿用了其中的皴线。江南坡岸本来多形似，加上这样的披麻皴线条，要不“神似”都难。不过，南田此画的线质，还是比痴翁略显粗率了些，要论线的组合，形的结构，远岸也还没到“毫发无遗憾”的地步。最可精赏的，只是近岸的组合：一簇风中的乱枝，几根萧瑟的残苇，一片淡墨浅滩，以及用几笔极飘逸的枯线勾出的岸石，称得上“波澜独老成”，绝了。

　　而偏爱王石谷的看画者，还是会很不以为然的：一个生长在锦绣江南的画家，一个画出过那么多清丽柔美之花卉的画家，竟画出这样一个贫寒荒瘠的江南来，这哪里是江南？是啊？江南该在哪里呢？一定是在粉墙黛瓦、雕窗朱栏那里？一定在小桥流水、桃红柳绿那里？那些，当然是更标志性的江南，更抛头露面的江南，因为那都是游山玩水的、吟诗作画的文艺腔的江南。而在南田笔下呈现的这些野河岸，都是许许多多为了生计而辛苦辗转的人们，寻常经历的、日日看惯的江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