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我携子李强去叶圣陶先生家过年。那时，常州尚无古玩市场，文化用品商店也未见有宣纸册页本销售。我在湖塘桥一老裱画师家里裱了本用蓝色灯芯绒做封面的册页本。小年夜赶至京城，趁叶老兴致好，请他在册页上开场。叶老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我写毛笔字完全不行了！”为免我扫兴，大年夜晚上，他用圆珠笔写了辛弃疾的一首词：“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书辛稼轩词应业文同志之属 叶圣陶”。翌日上午，北京画院尹瘦石先生来拜年。叶老为我助兴，请尹瘦石在册页上写诗留念。尹捧着册页本自言自语：“叶老要我写字，岂敢不从？但与叶老一起平坐？再者，这册页本也太小，改日我画幅马吧！”叶家人听说尹先生为我画马，全都羡慕，说李业文运气真好，大年初一就有骏马飞奔喜讯来。

      隔两日，尹瘦石先生电话约我去取画。画的正是一匹骏马，画款写“一朝奋逸起，踏破九州烟。业文同志存念辛酉岁东瘦石”。此时，尹住人民日报公寓，居宅明亮宽敞。叩开门，我大吃一惊，迎面是毛主席的《柳诗尹画联展特刊 毛泽东》亲笔题词。再有是徐悲鸿的马，柳亚子、郭沫若、茅盾等当代大儒的题词或诗稿。是琳琅满目的诗画，把我带进了上世纪40年代中叶那峥嵘艰苦的岁月。为结束内战，毛泽东主席到重庆与蒋介石和平谈判。为迎接毛主席的到来，重庆的进步文化界开展了一系列宣传活动，其中有尹瘦石与柳亚子准备举办诗画联展。尹为毛主席画像，毛泽东坐在一张藤椅上，着一件黑色大衣，神态安详，眉宇微蹙，表情沉思，约40分钟，毛主席形象跃然纸上。柳亚子极为赞赏赋诗一首：“恩马堂堂孙列健，人间又见此头颅。鸾翔凤翥君堪喜，骥尾骖随我敢吁……”1945年10月25日，“柳亚子、尹瘦石诗画联合展览”在重庆举行。当日，《新华日报》为此出版了特刊，毛泽东为其亲笔题字“柳诗尹画联展特刊”，同时发表了郭沫若《今屈原》、茅盾《柳诗尹画读后献词》、徐悲鸿《尹瘦石之马》、翦伯赞《尹瘦石的历史画》等评论文章。出席展览的有周恩来、王若飞、沈钧儒、郭沫若、茅盾等各方人士。此展成为山城文化生活的一件盛事。如今，我看到林林总总悬挂于墙的正是当年郭沫若、徐悲鸿、柳亚子等文化界人士业已装裱或用玻璃镜框镶嵌的题词和手稿真迹，多么珍贵啊！

      自重庆柳尹联展后，在乌兰夫的安排下，尹瘦石随内蒙古文艺工作团进入草原。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勇武剽悍的蒙古骑手，纵横驰骋的马群，强烈地感染着尹瘦石，他的一颗心也随之飞驰起来。从此，他放弃了得天独厚画人物画的优势，开始画马。他追逐着马群，深入到牧区，画下大量的速写，并潜心研究了马的结构，探索以水墨画马的形象。尹瘦石成了继徐悲鸿后的又一以马为主题的画马大家。1973年，尹瘦石阔别20年后重返草原，激动得泪流满面。时代变迁，物是人非，只有草原依然如故，仍勃发着青春气息。这次在草原，他画了大量马、小溪、胡杨树和蒙古包的速写，几近干涸的心田重又注入了新的生机。

      尹瘦石自18岁离开家乡，踏上人生艺术之途，在半个多世纪里，故乡始终是他生活力量、抚慰他创作的精神圣地。叶落归根，他要用记录着自己漫漫人生道路的作品，回报家乡的养育之恩。上世纪90年代中叶，尹将60多年中各个时期的书画作品96幅，及收藏自清代以来的书画精品96幅、新石器时代至今的各类珍贵文物142件，全部捐献给了家乡宜兴周铁桥。家乡人民为其修建了尹瘦石艺术馆。他的生命，他的艺术永远属于这片土地。1998年4月14日，尹瘦石先生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他的家属根据遗愿，将其骨灰撒在家乡太湖。从此，他又可以每日聆听着太湖的波涛声醒来，倘佯在故乡那印有童年足迹的田畴小路，遥望着赋予他艺术灵感的小桥白帆，与温馨如诗的故乡小镇共度晨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