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嘉华说：石头能够睦家。

      寿嘉华能这样说，非常了不起。寿嘉华不是一般的人，她是地矿部副部长、中国观赏石协会会长，她同石头处了一辈子，是拿捏住了石头的特性，所以，才有本事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寿嘉华这句话放在徐宝身上，却有点对不上。常州的徐宝，就是因为一块石头，同老婆云云失和的。

      那块石头叫“灵璧小峰”。“灵璧小峰”四个字有大的来历，历史上徽宗皇帝为一块石头题过这样的名，九百多年了，才有人敢把皇帝题过的名用在这块石头身上。不是说敢用皇帝题名的人够胆儿，是说石头本身够格儿。敢用这四个字的石头，自然也不会是块随随便便的石头。这石头还就果然是块名石，暗恋它的人多了去，却单就上了徐宝的手。

      徐宝欢天喜地把石头捧回家，可云云用板着脸和不正面看一眼石头，来表明不满。还用背对徐宝不和徐宝说话来表示心里有火。云云知道石头是徐宝花四万元买来的，实际是两个四万都不止。只说四万元，云云就甩脸色，就窝心火，实际价格十万元就无论如何说不得了。

      徐宝不想云云甩脸色，不想云云窝心火，连忙拿出来两样东西让云云看。徐宝先给云云看一样——灵璧县政府外宣手册《神奇灵璧》，上面有“灵璧小峰”彩照。徐宝的意思是告诉云云，这石头都已成了灵璧的名片了，成了安徽的形象了，这样的石头买回来，买得不冤。可云云不这么看，云云说：石头是有钱人买回去赚自己高兴的闲逸物，你徐宝才挣几个钱，竟出手豪绰买那物件！徐宝不驳云云的话，徐宝再给她看另一样——《中国灵璧石》六周年特刊，上面专门为“灵璧小峰”标明了身价一百二十万。徐宝这是想给云云算笔账，就算是十万元买来的，这一百二十减去十，眼睛还未来得及眨，一百一十万就赚回来了。徐宝在心里想，算完这笔账，云云就没有理由再甩脸色。徐宝把账算完了，云云果然不再甩脸色，却甩出了四句话，四句话是这样说的：纵使石价百十万，只消零头拿回还；明朝见现眼目下，日后免却心头烦。徐宝不同云云争，他同石头说话。徐宝说：亏得你够格叫“灵璧小峰”，亏得你到底是个亮眼宝物。话，看上去是对石头说，实际是讲给云云听。徐宝的策略是，只要云云听进去这两句，浇灭心火应该出不了这个月。若有旁人帮衬，时间还会更短，个把星期就可以了。

      帮衬的人客观地存在着，一句非常关键的话第一个就由一个关键的人讲了出来。讲话的人是市石协副会长杨伯元。杨伯元说：“‘灵璧小峰’是常州最好的灵璧石。”话，很快就传到了云云的耳朵里。杜海鸥帮衬的方式比杨伯元更为给力，他不光在嘴上说，还专程来了一趟常州拜望徐宝。有人从外地来看徐宝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如果来的人是名人情况就会不一样。杜海鸥正是名人，他的身份是上海市奇石协会副会长，他专程来拜望徐宝，在常州就产生了影响。这事又很快让云云知道了……云云窝着的心火在一点点熄灭，却是余恨难绝。直到有一天家里的电话忽然响起，云云在电话里真真切切听到了一件事情，她对徐宝的态度才真正有了转变。且不说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仅说家里这部电话也真是神奇，已有大半年不响，疑是坏了，却就响了。响便响了，先前是从不接的——现在的人还有谁往家里打电话，都打手机。家里电话响，不是行骗就是推销，所以从不接的。也不知是何道理，云云这回偏就接了，偏就真真切切听到了让她转变态度的一番话。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候，铃声又响了，云云以为仍是昨天那人打来的，拔步提了听筒，却是没有声音。这才发现，不是电话机响，是门铃在响。赶紧把门打开，来人喊过一声阿妹便径直来到堂屋，对着“灵璧小峰”仆然而拜，半日无语。最后说了这样一番话：“有上好的形，见通幽的洞，这样的白马纹石，世上难觅——纹石若有形，价值高如云，纹石若带洞，可换墅一栋。此宝物日后定会有惊人造化。”来人自然就是徐宝的大舅子、云云的堂哥小祥。小祥从南京来，是见过大场面的省厅级干部。堂哥小祥此番言语，使云云立刻就想起了昨日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说是安徽蚌埠藏家，来电号码显示也确是安徽蚌埠的。那人倒也爽直脾气，开口就说愿以双倍的价钱回购“灵璧小峰”，若不行，再加些，二十几万也愿意。接了这电话，云云自是欢喜，却也有些狐疑。如今堂哥小祥这番言语，直是将云云的几分疑虑全都打消了，就自管在心底偷偷地喜着。说话间，门铃再次响了，云云喜迎上前，让进徐宝，脸上透出久未有过的笑意……

      “灵璧小峰”注定了是个惹事的物件。过不多久，常州工学院有个叫金炜的老师找到徐宝，替安徽蚌埠藏家传话，愿以三十万元回购“灵璧小峰”。仅过了十天，金老师再找徐宝说，蚌埠藏家愿掷金三十五万请回宝物。这个时候，堂哥小祥给出了看法，小祥说：“灵璧纹石产自安徽，灵璧小峰是安徽的宝物，安徽方面必然会千方百计请回它。往后，你的麻烦不会少，不如把石头转让给我，可落得清静。”徐宝自是不肯相让，徐宝说：“并没有什么不清净，来了电话，反倒让云云高兴。”小祥说，你并未听明我的话，“石头值大价钱当然高兴，但只在嘴上说，并没有见它真正变现，谁会一直高兴着呢，到后来，反而就不高兴了。这样，清静的家岂不又要变回不清静？”果然，又过了十天，常州市教育局干部汪瑞盘的一个电话，打破了徐宝家的清静。汪瑞盘在电话里说，只要徐宝肯转让，价钱还可再商量。这时候，云云埋在心底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云云说：“儿媳临产要用钱，既然人家如此想要那石头，不如让了出去。”转让石头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徐宝会很高兴，但这话从云云嘴里说出来却就很揪心。要知道，当年徐宝是花了怎样的心思才淘得此尊美石的，若不是他搬出当时的一位县太爷，不要说淘得此物，人家连看都不让你看一眼。石头到了徐宝手上那一刻，就成了徐宝身上的一块肉，要那石头，就等于要了徐宝身上的肉。所以，徐宝是断不肯将石头转让出去的。徐宝说：“不要因为有人出高价，就卖了宝物。价有多高，宝物身价就有多高，卖与不卖，身价都在。既如此，又何必卖呢！”云云不要听这些话，云云转身进了里屋，还把房门关出了响声。这场面，又有点像要进入冷战。

      好在云云手头紧是紧了些，却也不是一点都周转不过来。儿媳产子，请不起月嫂，但叫自己的姑婆来帮把手便是。这样，徐宝与云云总算没有再度失和，徐宝也就有闲心到藏友圈品茗赏石。

      一天，徐宝在藏友处赏石，正把盏将漾着青绿的佳茗放在鼻尖处闻香时，藏友忽然就说了这样一句：“你那宝贝石头有人出到五十万……”徐宝立即打断了藏友的话。徐宝知道，近日上海有几位大藏家觊觎他的 “灵璧小峰”。徐宝打断藏友的话，不是因为早就知道这件事，是怕这话说出来知道的人多了，万一传到云云耳朵里又会生出事端来。

      常州城里有条古街，叫前后北岸，前后北岸有座大宅，叫吕宫府，吕宫府现在的主人叫高展飞。这高展飞可称得上常州名流，他不光眼力不俗，还有着各路人缘。徐宝自然就是这里的常客。一天，徐宝与高展飞坐着聊石，高展飞眯缝起眼把脸侧向徐宝，徐宝知道高展飞这是有话要说，高展飞果然就开了口。高展飞说：“不知老兄能否松得尊口，你那宝物一百万有人想要。”听罢，徐宝先是一愣，接着就做出了有点为难的样子。因为，如果一口把人家回绝，就有点太傲慢，就有点不尊重对方，这在朋友圈是忌讳的。有点为难，不等于表示答应人家，更不代表自己松了口。这就可进可退，既尊重了对方，又婉拒了人家。一百万，虽然还没达到《中国灵璧石》特刊为“灵璧小峰”所标身价，却也是个可以拿出来说一说的数字了。刚才的为难是做出来的，但这个时候，徐宝似乎真的感到了为难——不是为松不松口、转不转让为难，是为要不要把高展飞的话告诉云云而为难。告诉吧，恐怕云云再提宝物转让，不告诉吧，云云又怎么会知道，“灵璧小峰”这么快就有了“惊人的造化”。

      回家的路上，徐宝思过来想过去，全不知两脚已踏进了居住的小区。

      一串声音飘进了徐宝的耳朵，那是徐宝最最熟悉的声音，是徐宝老婆云云对找上门的蚌埠藏家说话的声音，那声音虽然有些断断续续，却是听得真真切切。云云说：“出再多价钱，这石头也不卖的……自己珍藏了。”这几句话让徐宝非常吃惊，这样的话，只有他自己才会讲，想不到云云居然也会这样说。徐宝的心腾地一下就加快了跳动。他踏步飞走进了家门，但见家中最醒目处——那座红木条案，原先供着的民国瓷瓶已被云云移开，取而代之的是精美的玻璃宝龙，宝龙之中，亮眼珍物“灵璧小峰”端然供奉。徐宝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正要合起双手作米芾拜石状，身后跟进的云云“噗哧”一下就笑出了声。徐宝回过头去，双唇翕动，想把话说，却是不知如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