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云不把那块像青蛙的石头叫《蛙》，叫《荷塘唱晚》。云云说，已经那样生动了，就和真的一样，再起“蛙”这个名字，实在是多此一举。难道别人都是傻子，都看不出它是“蛙”，非要作一个强调吗？《荷塘唱晚》听着也文气，又有诗境，一个“唱”字又有动感，把那石头蛙都给“唱”活了。

      那个像“蛙”的石头原本不是云云的，是老公徐宝的。后来，先后有三位藏家相中它，用很高的价钱来争购它，而且，跟牛皮糖似的粘着你要。云云说：“要死了！动静弄那么大，莫非嫌惦记它的人少？哪天被人窃了，抢了，倒是省了心了！”就借机把那个石头抓在了手上，进而藏入了首饰盒，从此就不让那石头见人，这就很巧妙地据为了己有。其实，云云在心里也多次这样想：老公的老婆的还不都是家里的，分那么清有意思吗？可云云最后的结论是：即便夫妻间，有些东西分与不分也是不一样的。比如，这块像“蛙”的石头，没分前，一直就叫“蛙”，多不好听，不好听的名字竟然叫到现在。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因为分了，属于我云云的了，就有责任不让它再叫“蛙”，而叫《荷塘唱晚》。这就是分了的好处。而且，这样的好处很快还会越发地显现。《荷塘唱晚》这个命名，很快就会迎来新的荣耀。

      云云说的新的荣耀是指会在奇石命名比赛上获奖。

      奇石命名比赛，是沪上一家组织搞的，徐宝受邀担任活动评委。还有十多天徐宝就要赴会，就在这个时候，云云提出了送《荷塘唱晚》参评。徐宝不同意，徐宝的理由是，不能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云云说，送评人写的是我又不写你徐宝，再说，你自己不讲出来，评委才不知道呢。徐宝说，那也不好。

      云云说要送评，徐宝不肯送评，两个人就背牵（常州方言，各自向相反方向走的意思）上了。其实背牵不是现在开始的，好多天前就背上了。两个人都不在嘴上说，只在肚里盘，实际心里都明白，背牵的原因根本不是运动员裁判员的问题，而是石头命名的问题。好多天前，徐宝突然对云云说，“《荷塘唱晚》这个名字比《蛙》当然有诗意且有境界，读起来听上去都文气。但它毕竟不是绘画，不讲究画面感。它就是一个具体实物的评比。具体实物评比还是直接点一目了然点好。”云云不赞同徐宝说的话。反驳道“说起来书比我念得多，给石头命名怎就不见了文气，看来书也是白念了。”徐宝纠正道：“书念得多，才知道修辞的作用，修辞的作用，是帮助人家理解事物，本来不容易明白的事物，通过修辞，变得容易了……《蛙》就是一只青蛙，本来一看就明的东西，让你《荷塘唱晚》这一嗓子，反而给唱糊涂了。” 一说到石头，徐宝就口挂瀑布，句子滔滔，别人的话是插不进去的。云云不同徐宝争了，她不同徐宝争不全是因为说不过徐宝，是她比徐宝有心思。石头还没有送评，就自己先在内部斗，就自己把自己扳倒，那样的争辩，云云才不会往里钻呢！云云一心只想把她的《荷塘唱晚》送出去参评，再夺个大奖回来，看你徐宝口中还能挂下什么话句子。

      云云的心思还就真的没有白花，她执意送评的《荷塘唱晚》果然就通过了初评，入围了奇石命名的决赛圈。这让云云欣喜不已。《荷塘唱晚》的入围还让徐宝乖乖地闭上了嘴巴，这更让云云飘了起来。云云是哼着小曲去做饭的。但吃饭的时候，欣喜的云云却不欣喜了，嘴里还不时说出要退赛这样的话。她把碗里的菜来回地扒拉着，也不拣在筷上，也不拣进嘴里。徐宝看了一眼云云，把嘴里的饭菜挪到一边，说：“退赛这话，如果是气头上说说，是没有关系的。如果不是气话，就显得小气了。”云云不接徐宝的话，徐宝补充说：“不当评委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这样，要是得了奖也硬气些。”云云想接徐宝的话了，她放下筷子，然后说：“开始呢是你不让我参评，到后来却像是我不让你当评委了。”这话听上去有些哲理，徐宝噗哧一下把嘴里的饭菜笑喷了一地。他抹着嘴，话里有话地说：“不参评不怕，不做评委也不怕，怕的是鸡飞走了蛋打碎了……”

      徐宝主动不做评委，但上海方面还是留了个顾问的位置让他坐。坐上顾问位置的共有三人，另外两人一个是苏州的，一个是上海的。顾问的位置是虚的，但坐在那个位置上得到的信息却是实的。徐宝得到的信息是，常州的《荷塘唱晚》落选了。沪上资深藏家潘顾问这时候侧转老迈之驱对徐宝轻声说了安慰的话，徐宝笑了。徐宝说：“评不上是意料之中的事。”潘顾问听罢一愣，徐宝进而说：“老兄的《春山如笑》看起来情况不妙。”潘顾问又是一愣，压上半个身子道：“愿听高见。”徐宝说：“《春山如笑》和《荷塘唱晚》都犯同一个错，就是修辞过度，所以它们的命运会是一样的。既然常州的《荷塘唱晚》落选，你那《春山如笑》情况就不会好到哪里去。”修辞过度这句话潘顾问显然没能听懂，但总的意思是领会的。潘顾问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左右摆动了一下眼珠，拉长声调说：“那——就亏了石头了。摸着良心讲话，《春山含笑》和《荷塘唱晚》就是珍宝级的。这样的石头评不上奖，还有什么理可以讲。”徐宝说：“《春山含笑》和《荷塘唱晚》确是好石头，但现在不是评石头，是评命名，所以，如果评不上也是讲得通的。”徐宝的话太直接，太不留有余地，潘顾问听罢明显有点经受不住。潘顾问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潘顾问是去评奖室的。评奖室里只有评委，别的人都不能进，但潘顾问却就进去了。潘顾问佝偻着站在门口，没有一个人叫他坐。潘顾问就移步靠墙的空位置自己让自己坐下来。这个时候，第八位评委刚刚说完意见，第九位评委也就是最后一位评委发言了。最后发言的评委姓陆，陆评委说：“时间关系，我就说说《荷塘唱晚》和《春山如笑》等作品不入选的理由吧……”

      潘顾问听陆评委说意见，听了一半就离开了。潘顾问是听不下去了才走开的。不是陆评委的话不合他的意让他听不下去，是陆评委的话太精彩了，震撼他了，让他不安了，不好意思了才走开的。

      从休息室来到评奖室，潘顾问只走了大半分钟。但从评奖室再走回休息室，潘顾问却花了大半个钟头。他走着想着，来回踱着，把陆评委的话在肚子里念叨着——陆评委说《春山如笑》的问题是比拟失当。按理，将甲物比作乙物，是想更加形象生动清晰地让人感知事物。《春山如笑》正好相反，比拟以后反而让人糊涂了。多数人不会知道“春山如笑”是什么意思，所以，这样的命名是不当的……陆评委对《春山如笑》给出的意见，让潘顾问受到了极大震动，要不是有徐宝先前的话作铺垫，潘顾问是会承受不了的。收藏石头五十三年，潘顾问早就是藏界说一不二的大佬级人物了，今日却头一回感到在石头问题上还有自己不明白的事。

      潘顾问想完陆评委的话又想徐宝的话，徐宝不是评委，却能说出和评委一样的意见，这让他心里边有一种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他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再见到徐宝。本来已经到了休息室门口，手也伸出去搭在了锁把上面，却不想把门拧开。可是，门自己就开了，门里走出来的人就是徐宝。叠面相撞，徐宝抬手正要招呼，潘顾问一把就握住了徐宝的手，那样子像是有重大事情相告，却并未有半句话说出口，只是把徐宝的手热烈地摇晃了一下，又摇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