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仙人住哪里？凡人的眼睛看不到。

     也不是所有的凡人都看不到，百岁往上的人，就有看到的。百岁往上的人，会被仙气罩着，被仙气罩着了，就能看见仙人的栖处。有看见仙人住天上的，有看见是住洞府的，还有看见住在仙岛的……前后北岸的百岁老人朱乃安却说，他看见仙人是栖住水里的。朱乃安这样说，大多数人都怀疑，不是疑他拿不出证据，是疑他看走了眼，疑他把裹挟仙人的仙雾之气错当水面了。但事实是，怀疑的人都错了，朱乃安是对的。朱乃安看到栖住水里的仙人叫“泼墨仙人”，目下就供在前后北岸马路对面的磬宇堂。

     二

     磬宇堂不是塘，泼墨仙人既然住在水里，怎不安居水中？还上了岸了？许多人在纷纷揣测。

     有说：“‘泼墨仙人’原住前后北岸城池，后来老城毁了，城池填了，‘泼墨仙人’没栖处了。”

     有说：“河流黑了，塘水臭了，‘泼墨仙人’被迫上了岸了。”

     还有说：“‘泼墨仙人’上岸以后，‘逼’他上岸的人都倒了霉了。”

      ……

     那些揣测对也对，却不全对。因为“泼墨仙人”供在磬宇堂不过十个年头，而这之前，整个常州老里八早就已经没有干净的河流了，污水浊流能出“泼墨仙人”吗！后来就有人说：“‘泼墨仙人’是客居常州的。”

     “泼墨仙人”确是客居常州的，是磬宇堂的张堂主从沪上请来的。

     “泼墨仙人”虽说自沪上来，却也不属于沪上，沪上同样没有资格出“泼墨仙人”。“泼墨仙人”到沪上，是因为十八两银子的诱惑。十八两银子利诱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把“泼墨仙人”倒腾了过去。那时侯，张堂主恰巧与其他堂号的众堂主一同作客沪上，众堂主们就一同撞见了“泼墨仙人”。按说，同时撞见“泼墨仙人”，就有同样的机缘巧合，但情况却不是这样，原因是，其他堂号的堂主撞见是撞在眼，张堂主撞见是撞于怀……

     三

     四月的夜里，磬宇堂来了一位奇人。

     奇人并不是长相上面有什么特别，也不是行为举止有什么怪异，是上香的时间与人家不一样。人家上香在白日，这人却烧夜里香。也不是夜里烧的香有什么不一样，是那香冒出来的烟与人家不一样，那烟不缭不绕，不曲不弯，直指房顶。十年里，磬宇堂头一回冒出这样的香烟。

     奇人名叫何新武，来自湖北。

     湖北的何新武说，他是来请“泼墨仙人”回家的。又说“泼墨仙人”的家在一千三百里外的湖北汉江。

     何新武还拿出许多证据，证明“泼墨仙人”的家在汉江。那些证据也确实能够证明“泼墨仙人”的家是在汉江。

     张堂主与何新武对坐，张堂主用眼睛打探何新武。张堂主说：“南水北调工程用的是汉江水，说明汉江水是干净的，‘泼墨仙人’出自汉江，见道见理。”

     张堂主又说：“好好的是在汉江的，怎就让‘仙人’上了岸了呢？”

     还说：“‘仙人’一路颠沛至沪上，亏得常州有个磬宇堂……”

     何新武也说是这样。何新武说：“常州是个有仙神之气的地方。宋代诗神苏东坡不是常州人，但也选常州作终老地……”这话，说近了两人的距离，张堂主与何新武就成为了好朋友。何新武拿出了一封信，信上面说，请张堂主携“泼墨仙人”回娘家探亲。

     四

     还是四月的夜里，张堂主来到“泼墨仙人”面前，心里藏着话，想要说出来。嘴唇颤颤的，却说不出话。又颤了几下嘴唇，还是说不出，倒把自己的眼泪水颤落了下来。“泼墨仙人”虽是汉江里的一块石头，却是众人头上的“神仙”啊。神仙竟也有遭难的身世，张堂主心一酸就落了泪。落下的泪，滴在供桌上面，溅成了瓣儿，瓣儿里面，全是心酸的故事——

     湖北汉江的岸边上，住着一位李木匠。

     姓李的木匠爱上了江里的石头。

     李木匠爱上石头，不是要摸着石头过河——不是想过到河的岸对面接木工活。

     李木匠爱石是要把石头从水底捞上岸，是要用水底下的石头去抵自己的债。

     李木匠身背上面有一笔债，李木匠不是不想还这笔债，是他知道水底下的石头能够替他抵掉身背上的债。

     捞石头的人比摸鱼的人多。捞起的石头也比摸到的鱼多得多……

     汉江河里的石头多是多，但三千里汉江三百年只出一尊“泼墨仙人”石。多少年来，多少人下到河里，捞起了多少的石头，偏偏这尊“泼墨仙人”石就让李木匠捞上了岸。

     多少捞石人羡煞了李木匠：

     千里汉江水吉祥，

     奈何独向李木匠。

     又有多少捞石人怅然太息：

     汉江碧水长流淌，

     纳祥祈福苍生旺，

     为济布衣李木匠，

     怎奈仙神走他乡。

     ……

     擦去流下的泪，张堂主对“泼墨仙人”讲了许多的话。许多的话就一个意思，这个意思是：今晚我们去汉江，今晚一同回家去。

     五

     汉江实际就是汉水，汉水流过的一座名山，叫武当山。

     武当山是天下第一仙山。天下第一仙山上的道长感觉要有大事发生。道长已经连续两天夜里突然醒来，因为闭上眼睛的时候，道长见着飘移的仙人了。道长就让自己一直醒着，还把眼睛张大，看仙人的样子。但张大眼睛的道长却见不着飘移的仙人了。复把眼睛闭上，这下看清楚了，原来是栖隐汉水、散发露脐的“泼墨仙人”。道长忽地坐起，目眺夜空，但见仙山之巅星月渐隐，天光耀金……

     仙山脚下的十堰郧阳樱桃沟也早已大明不晦，人流翻滚。供在龛座中的“泼墨仙人”已被众人圈然围住，一眼望去，满是争相拜谒的人。人群之中，有松形鹤骨、飘然清奇者，人们认出，那便是武当仙山的道长……

     仙山脚下，柏树森森，巨石斜卧。松形鹤骨的道长端坐石上，不时轻吟：“归去来兮‘泼墨仙人’，武当仙山清而秀，胡不归？”

     汉水河边，清流淙淙，鸥鸟翔集。磬宇堂的张堂主倚水而立，一唱三叹：“以入世情怀开济世功德，‘泼墨仙人’游四方！”

     ……

     夕阳西下，人影散尽，独一人迟迟而不归。

     迟迟不归的那个人便是奇人何新武。何新武在常州的时候给“泼墨仙人”上了夜里香，现在，何新武要给回到家乡的“泼墨仙人”同样上炷夜里香。香冒出的烟，仍是直的。笔直的香烟，让何新武记起了在常州磬宇堂说过的话，那句话是：“泼墨仙人”的家在湖北汉江。但何新武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不会再说“泼墨仙人”是湖北的，“泼墨仙人”的家在汉江了。

     笔直的香烟在将要燃尽的时候扭了一下身子，隐逸在空气里。

     望着隐去的香烟，何新武说：“‘泼墨仙人’非是隐逸之仙。”

     何新武又说：“‘泼墨仙人’不会栖隐。”

     何新武最后说：“仙人之家在何方？在汉江，在武当，还有常州磬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