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刻大师白士风

      我1977年高中毕业在家待业一年半后，姐姐告诉我市工艺美术公司准备招人，不妨一试。我自小喜欢弄把刀挖挖刻刻，而且在校时美术课成绩也很拔尖，对工艺美术研究所心仪已久。但就凭这些去应考肯定是不够的，于是姐姐请她在工美所工作的同学王美青帮助我恶补基本功和必考课目。阿姨又让当时工美负责雕刻的王主任来给我作专业辅导，一切都顺利。

      白士风先生也来到了考试现场，“这就是白老师。”王主任指着先生对我说，“今后你就跟他学。”似乎没有别的选择。我一看是个白头发的老人，样子挺有派头， 但好像比较严厉。据说他的名气大得不得了，不知道他的脾气怎么样，今后好不好相处。

      统一培训期间单位组织参观了一个工美商品展览，我第一次见到了白老师的作品，尽管只是一副镇纸，但我已经被他精湛的技艺折服了。从专业角度看，我觉得这一步走对了，符合我的追求。

      培训结束，我如愿分配到了工艺美术研究所雕刻组学习留青竹刻。我和另外几个幸运儿被带到白老师面前，想不到却吃了个闭门羹，他当着领导的面表示不带徒弟。白老师说，我是自学成才，没有老师带过，他们也可以自学成才，不用我带。一口回绝了领导的安排。

      学习起步阶段可做的事情很多，我们包括白老师的女儿白雪飞，便在雕刻组里先学了起来。这一段时间我心里很压抑，好像看不到光明前途，但工作和学习还要继续，不能有丝毫放松，练书法，学写生，枯燥而又充实。坚持了半年时间，王主任跟我说，白老师要把他的雕刻组组长让我做，说他年龄大了，身体不好，看我倒是比较努力。同时单位也出台了一个政策，为照顾老艺人的身体，让他们在家里工作。就这样，我也成了白老师与单位之间的交通员。

      白老师住在东门外采菱村，由采菱路去比较绕远，我习惯从原国棉三厂对面摆渡。到白老师家里去是非常开心的事，尤其是师母，总是非常热心，给人以亲近感。而白老师也在不断地观察着我。

      大概是1980年下半年的一天，白老师来单位对我说，他想创作一部仿古的汉简书体竹刻版《孙子兵法》，全文6000多字，让我先把毛竹准备好。为保险起见，白老师决定先做几个单篇的，同时检验一下我的学习情况，是不是能够助他一起完成这个浩大工程。这里面的最大的工作量是铲底，毛竹开切做好后由我来做铲底。一来我年纪轻，眼睛好，手脚快；二来白老师想通过这6000多字基础工作，让我把基本功打扎实。

      做《孙子兵法》的过程是我系统学习留青竹刻的过程，也是我学习留青竹刻由青涩趋向成熟的过程。起初，我小心翼翼，使出全身本事（当然是初级班的功夫）把竹简交给白老师。老师并没作评价，让我继续做。我心知肚明，自己做的东西太难看，白老师可能是为了不让我难堪才没立即作评判。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才告诉我要化大力气修改才拿得出手，并给我一一指点。

      《孙子兵法》做得很不顺利。单位的效益不好，而且很少有人重视竹刻，因为竹刻太费时费力，远水解不了近渴，于是就把我调东调西，做竹刻的时间基本被占用了，这也引起了白老师的不满。就这样做做停停过了三年，白老师已正式退休回家，有次我去他家，他依然非常关心那部尚未及半的《孙子兵法》。当时我的手上有了不少其他竹刻任务，是上海工美和北京艺海商场的订货，量比较大，效益也好，当然无法停下手头的活去做《孙子兵法》，也无法预料什么时候能重新启动《孙子兵法》。我知道白老师在临退休前几年有两件事倾注了很大的心血，一是设计制作了一套红木镶嵌的留青竹刻笔筒，另一件就是这套《孙子兵法》竹简。红木镶嵌笔筒受到了广泛好评，而这套竹简还没完成一半，不能不使他伤心，他甚至说在有生之年可能看不到这套竹简完成了。我非常能够理解他当时的心情，被王世襄老先生尊为“当代留青竹刻五杰”之一的白老师，在他的竹刻技艺达到炉火纯青的顶峰时，他的体力、视力以及健康状况已经很难支撑他去完成这项浩大工程。

      白老师对这件收官之作也真的是倾注了全部心血。1982年底，单位安排他到苏州东山疗养，恰遇寒潮，他打电话到单位让我送一件棉袄去。我跟师母取了棉衣直奔苏州，见他房间的桌子上摊满了《孙子兵法》用的竹简，我说你这不是疗养吗还在忙呀。他婉转地给我讲了段戴元俊先生的逸事，有次戴先生在家边待客边作画，时间久了有人劝他休息会儿，戴先生却连说不用，称坐着也是歇着，画着也是歇着，一样的。

      我曾向白老师表明我会尽快把手中的事做完，继而完成竹简。经与领导协商，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孙子兵法》上。白老师则支撑着自己被严重的肺气肿伤害的身体，继续带着我投入到余下的工作中。经过几年的学习锻炼，我的技艺也有了长进，且不再有其他琐事来打扰，工作进度明显加快。在与白老师的密切接触中，手艺之外我更多地学习到了他对工作一丝不苟和对艺术孜孜不倦追求的精神。白老师对我的技术也越来越认可，就在《孙子兵法》将完工时，有次白老师对到他家造访的朋友介绍我说，“这是我的学生。”自1979年初我进工美所起，跟着白老师已有七个年头，去他家难以计数，见过他的客人也许许多多，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对着别人称呼我为他的学生。同时他还对我说，“应该说现在基本功是扎实了，以后要在别的方面也有所突破，别人可以的你也可以嘛。”

      《孙子兵法》竹简是由常州籍的书画名家、文史专家承名世所书写，点划工整，独具风格，洋洋数千字从头到尾书风竟没有丝毫差异。白老师对承先生是推崇备至，而承先生对白老师做这套《孙子兵法》也赞赏有加。承先生在书写时格外用心，全部正文写完后又加上了“跋”，其最后一句是这样的：“吾友白君士风精于竹刻，名播海内外，兹刻之成，历时五年，与门弟子邵风丰寒暑不辍，戮力同心，庶竟斯业。” 这个时间是1986年6月。

      《孙子兵法》完成后，单位又进入了一段很长的困难时期，我又一次被调用到别的部门而暂别竹刻。白老师退休在家却心系竹刻和单位，他几次让他大女婿带口信给我母亲，要我不放弃。他老人家惦记着我，怕我半途而废。这对我来说，有鼓励，更多的是压力。

      1991年起，我进入了独立创作期，这时白老师的肺气肿已经非常严重，到冬天不得不靠吸氧，而且任何大的动作都会引起哮喘发作。尽管那段时期不常见到他，但老人家仍然一如既往地关注着我，为我把关，使我能顺利度过这个过渡期。后来，我又与师姐白雪飞联手创作了一套《孙子兵法》，与我的《中国古代钱币》一起被选中参加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首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展，并被留下作了馆藏品。

      进入新世纪后，我的技艺更趋成熟，创作路子也越来越宽广。继2006年获得高级职称后，2011年获得了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称号，2012年获得了研究员级高级工艺美术师职称。而这一切，源于我遇到了白老师这样一位个性鲜明、卓尔不群的恩师，是他带着我走到了今天，我所取得的成绩都有白老师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