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老一辈著名书法家胡一飞是我的恩师，他生前是中国书协会员、江苏省书协理事、常州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飞翁是传统书法的维护者、守卫者，他的篆、隶、楷，严格守法，结体严谨，笔墨浓重，古朴典雅，有书卷气，为世人所重。他离开我们快20年了，但他既严肃又慈祥，待人真诚谦和，对学子耐心指点，一丝不苟，严格认真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时时浮现。

      1978年，我由知己文友、书法家陶之明、王银法引荐，认识了胡一飞老并经常往来。自他搬到桃园新村小女儿家后，我就拜他为师，学习汉隶、颜楷。他卧室兼书房的房间不大，粉白墙上挂有一幅钱小山先生为他书写的“金石可怡情，心平笔自平，雕虫虽小技，取舍有权衡”的书法作品，钱老清秀飘逸的行书十分醒目，给雅室增辉。飞翁桃李遍地，跟他学书法的学子很多，尤其是星期天，登门求教的少年在父母的陪护下，带了楷书、隶书的习作依次排队，飞翁无一不严肃认真对待，用毛笔一笔一笔批改，好的打圈，差的批注要改进的地方。为防止学生临帖重描填笔，还时常把临摹作业翻过来，看笔迹有没有重描的痕迹，任何走捷径的方法都逃不出飞翁的法眼。

      我学书法始于1948年在私塾跟杨开鸿先生描红写楷板，又摹柳公权的《玄秘塔》，但由于种种原因后来一直中断，直到过了而立之年才正式开始拜师学书法，起步很晚。在以后40多年的漫长岁月里，我除了聆听过钱小山先生的讲课，临作得到他的指点外，还前后叩开常州老一辈著名书法家姚墨庵、胡一飞、张温甫、周子青、孙江天的家门，把自己的临帖、习作请他们指点。其中，我跟胡一飞恩师学习书法的时间最长，从1978年到1997年，在近20年的漫长岁月中，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三九严寒，每月一次，我带了我的临作，从南门工人新村一直步行到桃园新村，请飞翁批改作业。他每次都看得很认真仔细，一个字一个字从不放过，一丝不苟用毛笔批改。有一次，我把临的汉隶《张迁碑》给他看，他严肃地指出，隶书笔画不统一，尤其是捺的笔画不统一。又有一次，我把自己觉得很满意的临写的汉隶《乙瑛碑》请他指点，他语重心长地说，隶书要横平竖直，蚕头燕尾，但你横笔画多往上翘，不平，捺画也送不到底。他指点说，隶书要写得方，切忌扁，写折笔到折时靠手指转动完成。这些金口玉言对我后来写汉隶很有启发，真是高人指点。

      飞翁心胸宽阔，气量很大。我后来拜张温甫老师学颜楷、颜行，这同时拜俩老师学艺，是书法界大忌。我向他讲明情况后，他说：“你也是一大把胡子的人了，我不跟你计较。”他又说，“张家是名门望族，官宦之家，他写的是翁字，翁字的源头是从颜字中来，你跟温甫学颜书是对路的。”得到飞翁的理解与谅解，我顺理成章地同时跟常州两位书法前辈学艺了。

      我要求参加中国书协心切，他又耐心开导我，你三十多岁学书法，起步晚，要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要我学篆书，说篆书是静书，学篆书能把心静下来，他就亲手打了练篆书的册字形长条格，并手把手教转弯处如何转笔。他真心地说，你篆书学好了，我推荐你参加省书协。可惜，飞翁不久染恙，我学篆书终成憾事。

      飞翁小女儿及飞翁全家对他十分孝顺。飞翁从常州工美研究所退休，当时单位效益不佳，退休工资不高，但全家人给他享受到了幸福的晚年。一次，我带作业到飞翁家请他指教，只见桌子上摆满时令菜蔬，红烧鱼红烧肉等美味佳肴，飞翁用手夹菜，手一直抖，他一边夹菜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拖拖辰光了。”他语重心长对我说，书法和京剧、中医一样，都是中国国粹，学到手不容易，是一门耗时间的艺术，学书法既要学内功，又要学外功，学外功就是传统文化。他又说，历史上的书法家都是有学问的人，许多诗人都是文学家、学者，都是肚有诗文，才高八斗的人。他吩咐我多读唐诗宋词，多读李白杜甫的诗。但我工作忙等种种原因没做到，直到退休后才到老年大学学古代诗文。他用颤抖的双手从书橱里寻找一本他著的《书余吟稿》给我，连同他给我的隶书扇面，是他生前给我最珍贵的礼物了。

      上世纪80年代掀起书法热潮，一些人急功近利，心态浮躁，搞什么现代派、先锋派，写的书法东倒西歪，美其名曰创新。他针锋相对，旗帜鲜明地坚决反对抵制。他不止一次跟我讲，学书法要走正道，不要跟风。一次，我受现代书风影响，把创作的行草书作给他看，写得潦草火气很重，自我感觉良好。他看到后，十分尖锐地批评我，你写得七歪八斜，自以为有力，火气很重，写得不像颜行，找不到源头，真是四不像，这对我的触动很大。在他的严格要求下，我静下心来，老老实实走正道，临汉隶，临颜书及其他，以后走先专后博的道路，直到现在近五年频频参加全国性书画大展并得奖，这些都凝聚着飞翁、温甫老以及其他老一辈书法家对我长期栽培的结果，这真是众师树人。

      胡一飞老先生1997年7月14日病逝，次日在清凉寺原常州博物馆召开的市书协大会上，时任市书协主席阙长山同志宣布了飞翁仙逝的不幸消息，全场低头静默三分钟，向这位一生辛勤耕耘书坛的老前辈致哀。我心中十分悲伤，从此失去一位德高望重的恩师。下午我就急忙赶到桃园新村飞翁家中，楼下摆放着江苏省书协、省书协主席尉天池、市书协以及各界送来的一排排花圈，我在恩师遗体前下跪，三叩首，作永远的告别。

      数年后我在常州老年大学上古代文学课，写了一首七律，作为对恩师的真诚怀念：

      书坛老将一飞翁，墨宝雄奇海上红。

      甲骨篆碑姿错落，隶楷行草意清雄。

      歪斜奇变岂无法，竖直横平见内功。

      现代流风常藐视，专心授艺育书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