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炜

        清代绘画大师、常州画派创始人恽南田，心里有很多他佩服的古人。但最佩服的，是这些古人各各独立“未始相袭”的“创制风流”。他赞张僧繇是“创制山水，灼如天孙云锦，非复人间机杼所能仿佛”；赞米家父子是“以云山为墨戏，一正画史谬习”。总之，这些古人都各有“眼光铄破四天下处”。见识一流，正是创造力的前提。
        南田对画友的赞赏，对自己的期许，也都这样。“自出新意”，“不相蹈袭”，“创意新鲜”，“脱尽畦径”，如此这般的话语，画跋中比比皆是。南田又说：“予以法外，得其遗意。”此语让留思。法外，遗意，各何所指？
        习惯看法，古人遗作中的技法、趣味，就是传统。意是遗意，法当然也是遗法。如此则一讲继承，就成了复制“过去”，或以“过去”为标准来制约今天的新创；一讲批判继承，就只是在“过去”中翻拣一番，扔掉没用的，留用些尚有可取之处的罢了；而立志创新的人，就反其道而行之，把传统视为保守，视作“包袱”，视同寇仇，于是，赤手空拳的“创造”成了一种鲁莽、粗野和浅薄的行事。
        其实，现代学术“铄破四天下”的眼光，早认为传统是人类创造活动的全过程。古人曾有的创造，并未凝固成死的规定，它们仍然是开放性的，暗示着无限的可能，指向着今天和明天的新创造，启发后来的创造者不断解析也不断重新建构。每一代人若达到高度都可能对传统起特定的作用，作特殊贡献，人类文化就在这“传统的奔流”中发展着，变异着，受着过去的影响也受着现实的影响。
        所以，真正的传统是大于“过去已存在的东西”，而等于“过去已存在的东西”加“过去不曾存在的东西”之总和；真正的现在，也大于实际的现在，而要加上“可能的现在”。真的过去、现在、未来，实是同一不二之整体的各阶段。它们都没有穷尽自己。
        这样一来，古人的真意，就不尽在古人已有的画法中了，而用“法外遗意”的存在，当于寻常畦径之外觅之。遗意，当然可以是前贤遗留之意，但也不妨是前贤遗落之意。这样：所谓传统，竟是法外有法，意外有意，有无尽的可能，无穷的不确定，真是天机流衍，生生不息了。
        南田广资博取，而终于让自己“精神灿烂出于纸上”。今天我们面对南田，也正可借鉴他对艺术创作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