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找到旧主的来顺，看到榴珍忙里忙外，烧饭炒菜倒马桶，她几次悄悄地抹眼泪。她心中的榴珍，仍是当年那个大户人家的娇小姐。

      一处老宅，半生回忆，今年88岁的汪榴珍，出生在青果巷的三锡堂，她的曾祖父是前清翰林汪赞纶。

      汪榴珍出身书香门第，书法绘画家中代代相传。如今，她已搬离青果巷，将老宅交由政府修缮。

      宦海沉浮半生，汪赞纶禁止儿子走仕途

      青果巷52弄与天井巷10号是汪氏老宅“三锡堂”旧址，清末进士汪赞纶曾长期居住于此。

      “三锡堂”原坐北朝南有五进，第一进是大门和门厅，进门后的露天院落里一侧是假山石，过了院子是祖宗堂，出了祖宗堂，是一青石板铺地的大天井，主厅面对天井，是平时接待宾客之所。主厅左右两侧和后进院落是汪氏家族居住地。

      宅第后园正对青果巷南侧古运河边，是汪氏“三锡堂”私家码头，彰显着主人家曾经的身份。

      老房建于康熙年间，至今已有近四百年历史，院中的一棵老紫藤树是汪赞纶亲手栽下，至今已有150个年头，汪榴珍的祖父、父亲，以及她自己，都在这棵紫藤树下念过书。

      汪赞纶56岁中进士，并与康有为同榜，被派为安徽泾县知县。1903年，母亲辞世后，汪赞纶回到常州，从此无意仕途，筹划开办实业。

      明清时期，常州的四大支柱产业为“木、豆、钱、典”，典当业在常州非常兴旺，汪赞纶在常州开办了“济和典”，1907年他在盛宣怀的劝说下，集股数千，款项逾万，投资铁路施工，为1908年沪宁铁路全线贯通运行作出贡献。

      1921年汪赞纶病逝后，时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徐世昌闻之，亲书“模范缙绅”四字。

      看透宦海浮沉的汪赞纶，禁止儿子汪霖龙（榴珍的祖父）走仕途，要求他回家继续做典当生意。霖龙是东吴大学（苏州大学前身）首届毕业生，在儿女的教育方面，他不允许他们去洋学堂念书，而是请老师上门，让孩子在家庭私塾中接受国学教育。

      误信家人已死，浪子绝望至极

      汪榴珍的父亲汪修元是位才子，也是个浪子，擅长诗词曲赋、书画篆刻，写得一手瘦金体，也有着富家公子哥儿的恣意不羁。

      儿时，父母的争吵声，长久地印在汪榴珍的记忆中。她记得，父母不和，母亲身上有时有青一块紫一块的印子。懂事后，汪榴珍从祖母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父母的结合是一场悲剧。

      原来，修元出生时，祖父汪赞纶与同僚胡家为小辈定下婚约，连汪霖龙也不敢反驳。长大后，胡家家道中落，后人没有考上功名，只做一个私塾先生。

      彼时，汪修元深爱着一位表妹，想娶表妹为妻。重承诺的汪霖龙仍然代儿子决定了婚姻。汪榴珍的母亲胡氏，16岁进门。修元因此怨恨妻子，在外花天酒地，回家与妻子拌口角。靠不上娘家的胡氏，在丈夫面前一直忍气吞声地生活。

      汪修元曾任国民党空军学校校长秘书，家中生活富足。汪榴珍的大哥特别优秀，毕业于同济大学，可是二十多岁就患上了肺病。

      上世纪四十年代，为了给大儿子看病，汪修元卖了一栋房子，带着大儿子去了台湾，幼子汪叔游也跟了去。一家人从此两岸相隔。

      解放后，在台湾的汪修元一度跟常州亲朋失去联系，1978年，修元听说，一家老小都惨死在常州，信以为真，他绝望至极，当天去朋友家喝了一夜酒，天快亮了，朋友原想让家里的司机开车送他回去，但修元拒绝了。就在回去的路上，他被车撞死了，当时，蒋经国、蒋纬国都曾送上挽联。

      为养活家中孙辈，祖父卖了家中古玩字画

      跟随父亲去台湾的弟弟汪叔游，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回到常州祖屋，头一句话就是，“还记得那时候闯了祸，老子让我们一起立壁角。”

      祖屋给汪榴珍留下的，是又亲切又伤感的回忆。

      汪榴珍小时候，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婶婶叔叔一房有两个孩子，父母这房有6个孩子。全家一共十多人。此外，还有保姆佣人。

      汪榴珍9岁之前的生活十分富足。汪家是有私家码头的，在后门的院子里。正对着青果巷52弄的南侧古运河边，青石台阶迄今仍保存得较为完好。“小船摇过来，把搭饭的大蒜头、酱菜，夏天吃的大西瓜，冬天生炉子用的芦柴送上来。”

      小学二年级，榴珍带着念一年级的弟弟叔游去同学家玩，同学家的西洋式家具让两人看得入了迷，忘记回家。全家人出动去找姐弟俩，火车站汽车站都找了，以为碰上了拐子。打算报官时，看到姐弟俩手拉手回家了。汪修元把两人骂了一顿，拎着姐弟俩的耳朵，命令两人立壁角。

      家道中落后，一次，母亲带几个孩子去园里白相，摔了一跤，不想竟染上破伤风。回屋后浑身发抖，家里亲戚中有一位是名医，“这亲戚原本是在我们家私塾里念书的，出息后，创办了医院。”每次家里人生病，总是请这位亲戚上门问诊。谁知这次，这亲戚上门后嘱咐，“必须住院”，让祖母非常生气，以为他得了势便瞧不起穷亲戚。祖母生气地说，“不许去医院。”

      谁知，一月后，母亲就去世了。祖母这才知道，那亲戚并不是故意不肯坐诊，而是病情确实严重，懊悔也来不及了。六个孩子自此跟随着祖父母生活。

      祖父汪霖龙因为德高望重，一位当时在常州数一数二的生意人请他出山，一同做买卖，被汪霖龙拒绝了。汪家严守门第观念，即便落魄时，也瞧不上靠卖油条起家的生意人，不愿与之为伍。晚年，汪霖龙靠租屋的佃费生活。为养活家中孙辈，家中的古玩字画也都卖了谋生。

      落难后，从前家中的丫鬟，偷偷送米送菜

      看过《红楼梦》的人，总对鸳鸯这个角色印象深刻，这个对贾母忠心耿耿的丫鬟，令人又爱又怜。汪家，也有这样一个丫鬟。

      榴珍向记者介绍，来顺，是汪家买来的丫鬟，八九岁时，就进了汪家。

      后来，来顺给榴珍的大哥、二哥做陪读，念过书的。后来，到榴珍念书，也是来顺接送，两人特别要好。

      等到汪家落难时，请来顺的娘老子来把她接回去，来顺不肯，一直恨娘老子把她卖了。汪家给她找了一户好人家——一个账房先生，竭尽所能给了丰盛的陪嫁。

      来顺一直把汪家当娘家走动，后来，来顺家的情况比汪家这个坐吃山空的大家族好，她家住在东门城门外，便和榴珍约好了时间，让榴珍到城门下面等，她把菜篮子塞进来，里面装着鱼肉、蔬菜，补贴汪家。

      祖母刘氏临去世时，把汪榴珍和来顺叫到床前，认下一门干亲，命令榴珍喊来顺姑姑。

      1953年，榴珍与宜兴大户人家公子路锡坤结为夫妻，1969年，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被下放到溧阳农村。“遗憾的是我们的几个孩子，没有接受到好的教育。幸运的是，我们夫妻俩，带出了一批优秀的学生。”路锡坤对于当年这段经历，百感交集。回到常州后，路锡坤在田家炳高中做老师，汪榴珍从小营前小学退休。

      上世纪八十年代，来顺找上门，“小姐，我找了多少年了，每次来都扑空。”来顺这些年也不顺，丈夫去世，没有留下半子。她改嫁后，生了一女。和亲生父母兄弟早不来往，榴珍算是她唯一的“娘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