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把皇帝颁发的文书，叫做“圣旨”，意思这是天意，不能违抗。如不遵办，会有性命之忧。皇帝讲的话，叫做“金口”。有道是“金口不开，开口不改”。如不照办，也是保不住脑袋的事。举一个例子：宋代高承写的《事物纪原》说，大雪时节，武则天要去游后花园，隔夜下了圣旨，命令明天百花盛开。金口一开，花神不敢怠慢，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布置下去。第二天，百花披着白雪，盛开于上苑。独独牡丹花不理不睬，气得武则天又金口一开，把牡丹连根拔起扔到几百里外的洛阳，吩咐洛阳市长当柴烧了。焦骨牡丹，就是洛阳市长烧出来的名品。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皇帝，对一个官员下了圣旨，开了金口，没想到人家非但不遵办，还在朝堂之上、百官面前，与皇帝练起了嘴功、打起了笔仗。最后，皇帝可耻地失败了。皇帝失败后，按常理，此人非议皇帝的文章要全部销毁、推出午门斩首。可结果这家伙非但脑袋在肩膀上长得好好地，而且还文章传世、官职依然。

      这个皇帝叫萧衍、称梁武帝。这个官员叫范缜，时任中书郎、国子博士，大约等于中央理论研究室主任。

      辩问题，常州话叫“练嘴头”。写文章，叫“打笔仗”。梁天监六年（507年），梁朝省部级干部范缜，与开国皇帝萧衍，练起了嘴头、打起了笔仗。皇帝与中央理论研究室主任开练，这场嘴头，练得梁朝官场人声鼎沸。随后是一场笔仗，打得更是狼烟四起，不可开交。后世把这场争论，称为“神灭论之争”。此争，名列中国思想史和中国哲学史，并且是重要篇章。

      两个人争论的焦点，是人死了，神是不是也没有了。皇帝认为，人死了，神不会灭。范缜认为，人死如灯灭，人死神就灭。这两个人都是大学问，争论的原话放出来，看官们肯定头昏到天旋地转。此处简单说，他们争论的“神”，不是天上的神仙，是指人的灵魂。梁武帝是虔诚的佛教徒，亲自出面推广佛教。如果说人死神灭，佛教三世轮回论怎么弄下去？范缜说人死神灭，就是对佛教说，休想蒙我！

      说起范缜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做了两朝萧氏政权官。

      萧道成立齐朝，他官至尚书殿中郎，大约为司局级，算是高级干部了。齐朝宰相萧子良，疯狂地热爱文化，在南京鸡笼山建了一座别墅，把当时最富有才华的文学青年召集到一起，舞文弄墨、吟诗作赋，领一时风骚。这些文学青年中，有八个人的才华，天下公认并列第一，称“竟陵八友”。好玩的是，梁武帝萧衍，是“竟陵八友”之一。也就是说，曾经跟着萧子良混过。

      齐永明七年（489年），某天，萧子良组织了一次雅集。宰相的酒会，来的全是大人物。范缜虽然官职不小，但到了这种场合，除了端着酒杯到处说点甜蜜的废话，显然轮不到指点江山。酒过三巡，菜上九道，大家开始话多。萧子良非常文化地谈起了佛理，诸如三世轮回、因果报应等等。宰相开口，场面上再大的才子，也只有点头称是的份。正在舌灿莲花之时，范缜突然把酒杯一扔说，世间之事，都是偶然。譬如宰相大人与我，就像一棵树上的两朵花，花瓣随风而逝。你飘落到重帷锦帐的茵席上，风雅高贵。我落到污秽恶臭的粪坑里，人人嫌弃。哪有因果报应之理。

      宰相大人讲话，何时会有下官打断？况且一时还找不出恰当的比喻来教育这个狂妄小官。萧子良瘪了瘪嘴，退场休息。在场的，有官比范缜大的，有名声比范缜响的，都上来指责。真不知好歹，宰相给我们酒喝，感谢都来不及，你居然把萧大人气得说不出话来！范缜说老子就是不相信因果，咋的啦？人死就死了，哪来的灵魂转世！你们给我说说，前世都干什么好事了，今世才当官？

     奇怪的是，萧子良没有削范缜的官，还派大名士王融去做工作，说小范你别闹了，顺了宰相的话，马上提拔你，当个中书郎，就是国史编修，副部级。你觉得怎么样？范缜大笑说，卖论求荣，这种污糟的事，你看是我这种人干的吗？

     转眼间，文学青年“竟陵八友”队伍中的萧衍，灭了齐朝，当了梁朝皇帝。范缜因为是旧识，官至梁朝中书郎、国子博士。这个官，就是当年萧子良说，只要不说神灭论，就可以给的官。齐朝那边没有当上，到了梁朝，居然真的当上了。

     萧衍对佛教的推崇，比萧子良更甚，甚至到了旁人无法理解的程度。举个例子，百官一大早去皇宫上朝，侍卫出来说，皇帝不见了。然后和尚来了，说昨晚皇帝到我庙里出家了，朝廷大事你们自便。百官岂敢，赶紧开国库，让和尚搬钱，给皇帝赎身。

     范缜又扔酒杯了，国库是和尚家的吗？太不像话！旁边的各级官员吓坏了，小子你生脑膜炎了是吧？发烧说胡话是吧？嘴巴不听大脑指挥是吧？上次得罪的是宰相，人家宽宏大量，没跟你一般见识，把你当个屁给放了。这次直接对着皇帝来，龙颜大怒，那是脑袋要搬家的事！梁武帝也确实恼火，说老范你已经是朝廷理论权威了，讲话要注意影响。范缜脖子一梗说，正因为是理论权威，更要讲真话。

     梁武帝萧衍是正宗才子出身，觉得练嘴有失身价，拿起纸笔，拟了一道圣旨，主要精神是，若谓飨非所飨，见非所见，违经背亲言诚可息。神灭之论朕所未详。意思是，你没吃过、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去了，所以，那些不着经典、实在不中听的话，就不要说了。什么人死神灭之类，我也只当没有听见。

     过了1500多年，今天来读梁武帝的这道圣旨，还能体会出萧衍宽宥和体谅范缜的用心。你小子闯的祸太大，满朝文武都议论纷纷，不处理你，皇帝怎么下台阶？只是处理一个书呆子，我也于心不忍，我们各退一步，就算了结，你看如何？

     百官抚掌，觉得这事结局挺好。但见范缜也操起纸笔，唰唰唰写下一篇千古留名的大作《神灭论》。文章设了31个问答题，一个个驳斥过来，不留一点情面。看官想想，皇帝就算是大才子，也不可能将下级的31个驳论，一个个再驳回来啊。梁武帝只能像本家宰相萧子良一样，瘪瘪嘴，扔下毛笔扬长而去。

     警卫队本来只等着皇帝嘴里吐一个“杀“字，就冲上去把范缜开膛破肚了，没想到萧衍一言不发走了，也就收拾家伙做了跟屁虫。百官一看，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皇帝辩不过，我们中只要谁辩过，就是朝廷大英雄，就是梁朝理论权威，就是皇帝最可信任的，于是纷纷上前练嘴头。不料范缜的口才，据史书记载，那是“辩摧众口，日服千人”的雄辩之才啊，最后，范先生以胜利者的姿态，荣登梁朝辩论大赛总冠军宝座。

     天下人说，皇帝再怎么大度，总是要上点手段的。然后，萧衍上手段了，下一道口谕，说大家不要辩论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天下人又说，哪有皇帝自愿认输的，范大人官运到头了。然而，范缜的中书郞兼国子博士，又继续当了8年，直到去世。去世后，梁武帝整理出版了《范缜文集》十五卷，留传于后世。任命他儿子范胥，接任国子博士。然后，天下人觉得，皇帝大概有什么隐私捏在范缜手里。1500多年过去，好奇的人成千上万，愣是没有一个人查出问题。此事，也就到此为止。文/张戬炜

史料记载：

     《弘明集·卷十·梁武帝·敕答臣下神灭论》：

     孟轲有云，人之所知，不如人之所不知。信哉。观三圣设教，皆云不灭，其文浩博难可具载。止举二事，试以为言。祭义云，惟孝子为能飨亲。礼运云，三日斋必见所祭。若谓飨非所飨。见非所见。违经背亲言诚可息。神灭之论朕所未详。

     《南史·卷五十七·范缜传》：在南累年，追为中书郎，国子博士。卒。文集十五卷。子胥，字长才，传父业，位国子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