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过得非常快，父亲离开我们竟快一年了。

　　这十个多月来，我每次回常州的家上楼时，总恍然觉得父亲还应该安详地坐在书案前，含笑着同我聊起一些话题……但事实是，当我真在屋里坐定，望见墙上父亲的照片，才意识到父亲是远去了。这很残酷，但必须直面。

　　为什么会有如此一种虚拟的慰藉，与难言的忧伤所交织的复杂又怪异的情绪，一直萦绕着我？因为近一年里，我同父亲好像总还相依相伴——读他的手迹，读他的文句，读他学识与思绪情怀……真谓噙泪读父书！

　　这本书，正是即将要面世的父亲文稿的选编《匠斋文存》。

　　书是父亲生前自己编就的，交我去操办付印事宜。此刻我还清晰地记得，去年清明前夕，我和父母去为祖父母、曾祖父扫墓，并带回书的部分清样，让父亲过目，同时我还提出一个建议——

　　由于父亲笔耕甚勤，文稿颇丰，内容又庞杂，因而此册较前出的《槛外诗词》规模要大许多；也由于写作时题材一致但应约要求又各不同，难免导致一些素材与引证的交叉重复。尽管父亲已精心遴选，我还是提出有的篇什可否作节选处理，书太厚，也有悖当代年轻人的阅读习惯。

　　父亲那时还很清健，他并没有马上采纳我的建议，当然也未否决，只是带着一贯包容的笑意说：等全部排好版再说吧——可谁能料想到，书版尚未整体排毕，父亲就那样匆匆地撒手了呢！况且，已经交给他的那部分清样也只看了小半。

　　是父亲其实当时已精力不济了？是他突然自感体内隐情，并开始了以一向淡然的态度作生命思考，认为出书也乃身外之物，而对此变得消极了呢？这个念头实际上一直纠结着我——但眼下，我根本没有理由，也不必再作猜度和选择，既然已经就书稿编排的技术问题再也无法与父亲沟通了，那就照父亲编定的篇目认认真真地印出来，让读者看到匠斋主人文存匠心的全貌吧。

　　父亲应该是我平生认识人中真正淡泊的一个，他好像曾说过“只立说，不著书”的话。对呀，殊不知如今的著书叫“铸书”更贴，关键还在那个“铸”的金字旁。（据说当年他的教授级别由副升正评定时，就是缺了“专著”。）但他晚年何以反而要编书出书呢？我想，他一是对自己的文字人生做个交代，二来更为用于老友新学的交流。

　　但这本书里，也只能看出父亲的学识之博，治学之谨。因为父母长年在外地工作，我自幼由祖父母培育成长，于是对父亲的生活、事业，乃至精神世界几乎多属留白。要追忆的点滴细节自然不缺，又不知从何说起，但我知道他是一部我不敢轻易打开封面的大书 —— 一个生于兵荒马乱的年代，且经历过若干轮“激情燃烧岁月”的八七老人，安于宁静的暮年又怎么老爱挥写钱钟书的联句：“心游秋水无穷境，梦越春风不度关”呢？

　　父亲的离去，让我思索太多，尤其是在他医院的灵堂和告别仪式上，那些完全自发前来吊唁的人们。我们除了父亲组织关系的所在单位，几乎未曾私下通知到谁——但，他的文朋诗友，他的同事挚交，他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甚至更有年长于他的九旬老者……那数百双充满真诚的泪眼，那些似乎在发散出哀恸之声的花圈和挽联，真教人无法忘怀。

　　这时的父亲，早无行政头衔，亦无级别待遇，更无任何功利的功能了，只是静躺下一位书生纯粹的本色——人的一生是应该怎样走完的？从那一刻起，我就始终在纠缠这一命题。

　　父亲是成功的，他完成了自己，也影响了他人。那些完全出自自己内心需要而前来的人们，还有为本书刊印支持、付出多多的以及还在为父亲组织出版纪念文集操劳的友人们——你们其实不光是对一个故人的尊敬与怀念，更是对一种人生方式的认同、珍视和自勉！在此，请允许我以文字在纸上深深地鞠一躬！

　　——人的一生究竟应该怎样走完呢？我终于在为这本《匠斋文存》读稿校稿的过程里寻到了答案——那还是我在《翠苑》杂志做编辑时，唯有一次给父亲编发的文章中。那篇文章叫《从舣舟亭到藤花馆》，父亲在文中如此写道：

　　“东坡之死，湛然，坦然。他来得从容，去得潇洒。他留在藤花馆的，在我的想象中，是东方的哲理意蕴，是中华文化的氛围，是人情之美和人格之美。”他还在括弧中注曰：“湛然是神智清明的意思”……

　　父亲写的是苏东坡，所抒发的恰恰是他自我的心向往之！

　　——谨以此作为《匠斋文存》书尾的结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