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最后一行文字搁笔,打开窗子让晚风来见证我的如释重负,恍惚间耳边有古运河里的鸣笛,经由雪水洗过也似的,竟显得那般清朗而悠远。 《雪落古运河》,这部小说写了四年,足足四个春夏秋冬,偌长时间保持充沛精力和饱满的叙事热情,于我尽管并非第一次,可这回却全然不同于以往。当一群人物命运在我笔底下起承转合的同时,我不仅常常觉得人到老年的力不从心,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来自心灵的疼痛,其间多亏了一个人,我的老友钱璱之。 故乡文化名人钱璱之,其实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叶便是我心仪的人了。那时我刚考入省立常州中学,教室走廊上屡屡有这位高我一个年级学兄的示范作文,佳句迭出,眉批圈点,青年钱璱之的才情正誉满校园。可我与钱璱之的真正谋面,却在长长的四十年以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俩分别自南京和镇江调回故乡常州,我在劫后重建的文联,他则是教师进修学院的副院长。记得在一次纪念清代著名诗人黄仲则的活动中,他紧紧握住我的手道:“我们今后一起努力吧!”当其时我真有点相见恨晚之感。 共处一座城市,共致力于文学,我在与钱璱之的频繁交往中,受益于他绝非仅是授课、讲座与咨询之类,更多的却还是他予我的精神砥砺,尤其是关于我心爱的文学创作。无论一九九一年的中篇小说集《小城乱世情》,还是二零零零年的长篇《霜天同林鸟》,应我之邀由钱璱之撰写的前言与后记,都是不可多得的珠玉美文。我的已故文友顾绛就曾在来信中说钱先生的“后记很漂亮,书卷气十足,且底蕴朴实真挚”,着实为我的作品增光生色。而作为“小城”三部曲最后一部的长篇《雪落古运河》,则是我创作生涯中酝酿最久、时间跨度最大、故事和人物最为复杂的,由于无法回避中国二十世纪某段历史的种种荒诞、无奈与苦涩,随之而来的便是记忆深处的撕裂和创痛,这就难怪开头开得很早后来却并不那么顺畅,甚至于一度写不下去,真怕坐到那张熟悉的书桌前面去。 所有这些,也许都未逃过钱璱之的眼睛,其实他比我更加关心这件事情,之前他就不止一次地倾听过我的构思,看过我写的故事梗概,用红笔一一做了标记,并提出过不少意见和建议。不仅如此,他还一再激励我将小说写完写好,不要东张西望,别受外界影响,竭力保持自己的想法和风格。当我写到第三章夏、章两姓人家游览古运河时,其中一首七律我怎么也写不好,钱璱之便说:“写不好不要紧,你拿来让我帮你改吧。”众所周知,钱璱之是出了名的诗词大家,锤字炼句的能手,其作品之精妙、题材之广泛、视野之拓展,早就令我叹为观止,如今由他来为我改诗,那我该何等欢欣鼓舞呵!于是乎,“昨宵露冷秋风起/翻白芦花燕子飞”,《雪落古运河》里国军司令夏奇峰吟咏的诗就这样由钱璱之亲自改定,并成为他凝结着心血与情谊之作!岂知更有甚者,二零一一年当我十分热衷于为《常州日报·文笔塔》写作“远山近亭”专栏时,钱璱之曾经几次告诫我:“放下吧,你当务之急是将《雪落古运河》写完,我们要对得起历史,对得起故去的人,对得起作家的良心!”说话时言辞诚恳神色严肃,我心里又怎能不为之一震?第二年断然中止了“远山近亭”专栏,重拾《雪落古运河》的写作,并在每写完一章后亲自呈送于他,可钱璱之却说道:“我现在不看,等你全部写完了我再看。”直到去年5月7日,听说他身体不适我赶去看他时,钱璱之已经静卧床上多日了,我紧握他那枯瘦的不知流淌过多少文思的手,心如刀割地听着他说:“写完了不要马上催我写读后感好不好”…… 钱璱之终究还是去了,在我不祥的预感中安详地去了,我痛失一个可以袒露胸襟、可以倾情交流、可以苦乐与共的老友,哀恸之余不禁细细回味我们俩这些年的交往。毋庸置疑,作为与我同代人的钱璱之,同样经历过时代的大风浪,同样面对过生活的风刀霜剑,他自然知道中国在一个大时代里深刻的社会变化,深知我们这代人那般关注过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更知道人们那般相濡以沫展示着自己独特而丰富的情怀。也许,正是这种历史责任感让他不断提醒我:在回望岁月难以始终平静的百变过程中,在书写一个普通江南乡镇的心灵图景时,格外注意人的精神成长和人性的微妙起伏,只有这样才能写出人和那个时代的内心曲折。 已经黄昏时分,古运河上映出两岸灯光,一天繁星似的闪亮着,其实自运河改道城外后,流过窗下的古运河里便就此停航,自然也就没有了行船的鸣笛。再说这几年来,江南冬天很少有像样的大雪,难得老天应景地飘起几片稀落雪花,仍然引来大人孩子的欢呼雀跃,似乎这世界又新添了珍稀物种。马年春节过去,没有爆竹烟火,没有街市喧嚣,一时间周围静得那般出奇,静得令人不安,唯独我却分明听到新作品的呱呱坠地,一河春水正在拍打岸砌,甚至我还听到了河岸上那棵婆娑老树的呼唤,在有幸来一场大雪的期待中,它又在那里呼唤什么呢? 甲午正月二十四 (注:本文为《雪落古运河》代后记,该书近日由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