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陵，常州的别称，地处长江和太湖交汇处，为江南核心区域。这里物产丰饶，日常饮食多姿多彩、千变万化。翻开《毗陵味色》，馄饨馒头阳春面，青菜豆腐银鱼羹，五十篇散文讲述常州家常饮食，如展开一幅锦绣长卷，炊烟袅袅香气氤氲中，丰富的食俗关涉史地人文风物掌故，展现着悠久醇美的吴地风俗社会风貌。

     第一篇《八月十五蹲鸱甜》，就让我这北方人大开眼界。鸱，想象中凶猛的鸟，怎么甜？原来蹲鸱，芋也！鸱鸮蹲下来，就不是鸟了，是软中带糯的芋头。很形象吧！每到八月十五，常州人家家户户烧芋头。蹲鸱还是文人墨客笔下名角。《史记》《汉书》有记载，古代文人骚客对它歌咏再三，陆游、王显世、八大山人都留有诗句，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唱绝千古的张九龄还有段与此相关的故事——

     “张九龄时任宰相，听说大将萧炅因战功而自傲，恰逢八月中秋，张总理派人送礼物到萧府，附了张条子，意思是中秋到了，送点蹲鸱与你过节。可怜的萧将军，回了封信给总理大人，说芋头收到了，那个蹲鸱没有看到，是不是给差人吞了？请张总理明鉴。张总理将萧炅的回信在朝中传阅，成为朝堂著名笑话。”

     “桃花流水鳜鱼肥”“正是河豚欲上时”“莼鲈之思”“周妻何肉”，与饮食相关的诗词典故妙闻趣话在书里琳琅满目俯拾皆是，读起来却并不沉闷冗赘，而是被解说得妙趣横生。作者在《别趣》中说：“一直想写一篇不扯到古人、不引用典籍，纯粹就饮食说饮食的文章，却找不到合适的食物。”江东之州，常州为大，古代多少文人墨客、帝王将相与此地结缘！一条鱼，一碗肉，一缕面，不是牵扯到吴王阖闾，就是西晋名士张季鹰，要么刘禹锡，要么苏东坡，占尽风流。要想避开，谈何容易。所幸的是文章博学却并非食古不化，一切自然展开，读者在悦读中体会：作者着意展现的是“常州人千年不变的生活”，以真挚的“一瓣心香”化为文字，“为常州食物留下点念想。”

     常州襟江带湖左右逢源，天赋美食，突出一个“鲜”。《常州三鲜》将这里的“地三鲜”“树三鲜”“水三鲜”一一道来，语言也不拘一格地鲜灵鲜活：“清明以后，长江水温回升……青春期的鱼们，尤其是鲥鱼、刀鱼、河豚这三种，属于鱼类中的早熟青年。早熟青年的特点，是会谈恋爱，不教自会。荷尔蒙丰富，多巴胺爆棚，面容姣好皮肤紧致行动敏捷浑身散发莫名其妙的香氛让异性难以自持。”什么能鲜过青春期恋爱的气息！读到此处，何止食指大动，心都激动呢。作者张戬炜是地道常州人，生活之泉的长久浸润，才有这样独特的体悟和想象力，才能把这“水三鲜”描述得活色生香。

     怎样烹调才能保护和发挥食材本身那来自江湖的鲜，常州人自有绝招。《水火之上》告诉你老常州人怎么蒸：“蒸刀鱼的最高境界，是不入甗甑。把刀鱼钉在锅盖上，沸水蒸煮。374.5℃的水蒸气中，十分八分钟后，揭开锅盖，盖上仅剩鱼骨一具，鱼肉，丝丝缕缕，落入汤中。”锅盖想来是木质的吧，热气蒸腾中，灶旁静候刀鱼入汤的一定是温婉聪慧的女子，她简直是把细腻与柔情都调进汤中了。要多耐心多热爱，才能构想出如此奇妙的烹制手法，真是个中滋味，岂可言说。“于水火之上，得食物本味”，作者的食趣与情趣所在，更令人回味。

     吃什么，怎么吃，接下来当然是为什么这么吃，这就是一方水土与历史文化孕育交织形成的风俗。风俗具有普遍性，用书里话说是“人人懂，家家办”；风俗也是独特的，书里还说“此地与那地的人，生活习性不一样”。《冬季胡葱烧豆腐》《家祭菜》最能体现常州人独特的风俗习惯。作者探索考据，引经据典，层层剥茧，得出结论，令人信服。

     常州历来被誉为“千载读书地”，文教之风昌盛。富庶之地，百姓知书达理，更懂得刚柔相济。《青石浮玉》讲青鱼，青鱼头部一块能硌碎田螺的神奇“石头”， “常州这座城市，城市性格为‘南人北相’，就是说，虽然是南方城市，但天赋禀性，却是北地性格，嚼得烂石头打得动铁……譬之于鱼，青鱼虽然眷恋江南，但其性格，也是‘南鱼北相’。”“欺软怕硬没意思，要吃就吃硬货——青鱼吃的是田螺……青鱼头部有一块骨头，田螺经过时，被这块骨头一压，壳破肉出。就像人类会吐鱼刺一样，青鱼会把田螺壳吐出……那块神奇的骨头，名字叫‘青鱼石’。”心性好强，咬钢嚼铁，也温和敦厚，善精打细磨，一碗剩饭也能吃出滋味来，读《剩饭之美》，江南人的精细节俭，对食物的耐心善意，全在其中。残羹冷炙在常州人手里“能弄出泡饭与炒饭这两种令人想念的美妙风味来，可见餐桌上所用功夫之深”，把剩饭的滋味拌合着浓浓的乡土记忆端给读者，作者的笔力着实令人叹服。认识常州风物，认识常州人，读此书可窥一斑而知全豹。

     作者深谙“食”与“天”齐的道理，他对食物的敬惜和热爱源于祖母，源于江南人敬天畏命的天性。应该是喜爱得着迷，所以对食物的描绘充满诗情画意，美得让人叹为观止。读过这本书，再进厨房，发现自己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让我肃然起敬的，更在于作者勇于求真，善于揭示历史真相。比如他对野生黄鱼、松江鲈鱼、鲥鱼、中华绒鳌蟹等灭绝生物的描绘和追思，让人看见人类是如何享受自然、亲近自然，然后失了边界，使双方濒临险境。读之不禁叹惋。

     《毗陵味色》，丰美妖娆，耐人寻味。读来读去，禁不住舔舐嘴唇，身在北国，想念起江南。文/于 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