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过年”，应是由送灶揭开序幕的。

     送灶，也叫供灶、祭灶。

     关于祭灶举行仪式，有“官三民四船家五”的说法，也就是官府在腊月廿三日，一般民家廿四日，水上人家则在廿五日。举行过祭灶后，便正式地开始忙过年了。

     我童年时苏南滆湖一带，一般人家灶头并排放一大一小两口锅，两个烧火灶膛，称“两眼灶”，大锅烧饭，小锅炒菜；也有人家放两大一小三口锅的，称“三眼灶”，那是因为家里人口多，或是农家要多口锅煮猪食。灶头烧火处在锅台后边，还有一座墙隔开，墙里半边嵌着烟囱，墙后是添柴烧火处，便成“灶窝”。那道墙称之为“灶山”。灶台上锅与锅之间贴近灶山墙处也埋了个铸铁的井罐，大约可盛一热水瓶水，加木盖，沾两边灶膛烧火的热量，充分利用了热能，里边水虽不能沸，但能烫手，可以洗脸泡脚，也有人喝了解渴。灶山墙上都嵌砌个神龛，内贴有木版印的“灶家菩萨”——也即北方人说的“灶王爷”像；家家神龛两边贴一副同样的小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报平安”。年年换新的，依旧是这对联句。

    《抱朴子·微旨》中记载：“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状。”民间也有传说，灶王爷是上天专门派到各家监察人间善恶的，要在廿五日向玉皇大帝汇报主家一年的功过，做“年终总结”，供玉皇大帝作赏罚依据。一旦哪家被告有恶行，大罪要减寿三百天，小罪要减寿一百天。祭灶或送灶，即是人祭送灶王爷上天，祭送原因各地大致一样，希望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在玉皇大帝面前帮主家多说好话，遮瞒过错。

     在我们苏南中部，不分官民，“送灶”一律是腊月廿四。我母亲说，菩萨不吃荤腥，供灶是用米粉素馅团子。馅是青菜加豆腐干，也有青菜加水闷鸡蛋——老辈说，荤腥是以见血的为准，鸡蛋没血，不算荤腥。

     每逢腊月廿四夜“送灶”，母亲早上把米粉素馅团子放在汤里煮熟，舀五个装一碗，加副筷子，供放在灶王菩萨的神龛里，点上香烛，磕头作揖，让灶神吃饱动身上天。祭祀完毕后，小心地揭下隔年贴的旧灶王爷像和旧对联，拿到外面与黄纸一起点燃，算是送灶王爷升天。

     大年夜在张贴春联时，都要同时张贴新的灶王爷的神像及新的对联，张贴好了，等待灶王爷向玉帝述职后从天上下来上岗。灶王爷从天上回来是在大年夜，还得迎接，得再举行个接灶仪式。接灶时，须点燃香枝和蜡烛，供上一小碗米饭和一块自家过年磨的豆腐，一直摆在家里，到过了二月初二，再把米饭倒到河里。

     还有一种说法：灶王在除夕之夜，偕同其他神仙一起从天而降，灶君作向导，实行奖罚，给千家万户带来福或祸。到了正月初五，诸神都返回天上，只有灶君还留驻人间。也还有一说是，灶王在大年初一从天上下来，接灶就如为远方来客或外地归来的亲人接风：尽可能将丰盛的酒菜，作为供品，让旅途劳顿的灶神享用，还要焚香礼拜，以示恭敬。

     苏南接灶，形式比较简单。我家祭供只是一碗阳春面放在灶王像前，点上香烛，只母亲一人磕头作揖，也许因为母亲是专门负责灶头锅台的主管。

     家里有人过生日吃面条，也得先供灶王，母亲也总先捞一碗盖一块荷包蛋，放在灶山上神龛里，点上香烛，磕三个头。生日也祭供灶王，究竟为什么，我至今没有弄清。

     反正，无论送灶、接灶还是生日供灶，都是拍“灶家菩萨”马屁。“灶家菩萨”是否真吃这一套？是否真帮着瞒掉恶行专说好话？谁也没法确证。不过人们——包括我父母都坚信。我儿时也懵懵懂懂相信，活到七十多岁也没见谁质疑过。

     近年河北省有位文学爱好者在我办的论坛发过一个题为《过年》的帖子，其中就剖析过这种意识：“贴一块年糕就是要封住灶王爷的嘴巴，不让灶王爷将主人平时的坏言行到玉皇大帝那里告状，是一种自我心理安慰，是表面功夫。若平时多自我约束，提高素质，总比黏住‘言官’的嘴要现实得多，再说人家‘言官灶王爷’吃了你的，在‘领导玉皇大帝’面前也未必不讲真话。”这话一针见血。其实那讨好是把灶王爷当作“吃了嘴软”“吃得好便说得好”的瘟官。我以为，这折射出了这样的实质：

     一是讨好权贵、依附权力、祈求庇护，是奴性。历代传承的许多民俗都有这种精神核心，使国民产生这样的心理：自己利益受侵害，巴结不上官员时，盼公正清亷的清官，能巴结上官员，就通过讨好企望权力偏向自己，求的都不是公平、正义。这种敬神民俗，酿成了国民这种劣根性。至今民对官、小官对大官、大小官员对神，怀这种心理的，还有相当的普遍性。

     二是盼掖掉毛边说光边，是弄虚作假的不良意识。民与民、官与民、官与官互说假话、虚话，互相欺骗，往往已成潜意识和条件反射，自己都不觉得。这扭曲的心理，便是社会行贿和贪腐难绝、公平和正义难求的深层次根源。怎不想想，如果灶王真是吃了就嘴软，违背事实欺瞒玉帝，对人间善恶不监视而是庇护或怂恿，能永久稳坐灶山？玉帝岂能一直被欺瞒，岂容灶王爷一直颠倒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