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6月下旬,我把我评陈奂生的稿子寄给高晓声先生,征求意见。我不同意文艺评论家说陈奂生物质生活改善之后,进而追求精神生活的分析结论,而认为通过陈奂生这一形象,小说反映了四个现代化建设中,干部如何适应形势更好为农民服务的问题。 高晓声的第一封复信,如下: 冯士彦同志: 信及稿,前天收到。读后甚感。也同意你的看法。我已交给《钟山》,建议他们发,等他们决定了再告诉你。不过《钟山》是双月刊,第三期稿已发出,所以如果发的话,最早也得在第六期了。何况还不见得这么如意。但关键是你写了,我赞成,就是好事。 《作品与争鸣》上的文章,我也是最近才看了一下,好在这不是毛主席写的,否则我又戴右派帽子了。但就算是毛主席写的也无妨,既然当了那么多年右派,又何在乎再继续当下去呢!对伐(吗)!今天我看文汇报上一篇文章,题目叫“因福得祸的糖尿病”,我因为没有福享,所以也不生这种病。所以享福并不是好事,还是吃苦好!顶好当右派,有足够的苦吃。对伐(吗)! 我说你看了那些文章,千万不要生气,这是不能够认真的。现在商店里的冒牌货如此之多,怎么能够不在文艺界反映出来呢!难道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吗?如今工资低,物价高,生活不易,贪污盗窃揩油比比皆是,写点狗屁不通的文章骗几个稿费也不过是小偷小摸的行为,我做阎罗王,也不会罚他来世投猪狗的。 写给你一个人看,笑笑而已。 祝愉快! 高晓声 92.6.26夜 高晓声收到我的陈奂生论,立即送给《钟山》。 《作品与争鸣》上的文章,具体哪篇,已失忆。大约是讨论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出国记》的,指责高晓声美化了美国。论者认为,真实的美国,必须是种族压迫,枪械失控,恐怖主义横行,总统死于暗杀,民不聊生,无安全感。高晓声在信上,发了一通感慨,无可奈何,“笑笑而已”。后来,向我要包括《作品与争鸣》在内的几个刊物的地址,向它们索要稿费以维权。 一眨眼,半年过去了。其间,通过电话,见过面,只是未提《钟山》稿子事。1992年12月3日,收到高晓声12月1日信,如下: 冯士彦同志: 好久不通音信,有件不愉快的事告诉你,你那篇稿子,因钟山人事调动,内部忙乱,居然丢失了。我说了几句,人家老老脸说声对不起,就完了。 另外两篇评史记的文章,写得极好,我上月里寄给香港“明报月刊”,那里的主编潘耀明原是三联书店副总,跳槽过去的,同我算是朋友,不知能不能刊出,那本杂志是学术性的。 我最近在选评三言二拍,已完成一大半,身体免可。 专此祝近好! 高晓声 12.1. 我写管仲、晏婴和燕昭王的稿子,能得到高晓声的好评,已很满足,不意他一荐就荐到香港去了。可知,他在诚挚地提挈、奖掖我。他真是伯乐! 《钟山》的稿子“丢失”了,我有留底,找出,重新用稿纸誊抄,再寄给高晓声。不像现在电脑存稿,用打字机、复印机,要印几份不费劲。那时,把文学当崇高的事业,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不敢潦草,颇费劲。高的第三封复信如下: 冯士彦同志: 信早收到。《陈奂生上城末议》和《不朽的陈奂生》,放在手里掂了掂,忽然迟疑起来。因为从你的信里,忽然使我想到“万一钟山说遗失是一种托词呢”? 让我再想想。本来我的情况不该再复杂,因为我又不同别人争什么。现在偏偏发现不是如此,似乎有人还想把我从现代文学史上拉下来呢,真是可笑。常州日报的那只(则)新闻,并不是常州日报决定刊出的,而是省委宣传部的一位干将批发了。你说奇不奇!我倒看看你些小将如何整我。 文章让我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说吧。 明报的稿子,也没有消息来,我也寄去了自己的两篇短文(属“新世说”一类),都未见回信。 文人有行无路走,是为了逼你无行也,嗟夫! 祝新年快乐! 高晓声 92.12.28. 人的头脑再复杂,比起世事的复杂来,还是简单。高晓声的热心和率真,比那些加入了作家协会的许多作家,不知超越了多少多少!高的平易近人,大家风范,其差距,非道里可计。中国人不懂“权力腐败论”,相反迷信、崇拜权力,甚而视“厚黑学”为宝典,所以难以理解权力兴风作浪的惯性。人情世故,多如九牛之毛,我辈拎不清。“文人无行”,是弄权者逼出来的,信夫!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