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去世半年前,从海口,给我一封信,1999年2月2日收到。 信抄在下面: 冯士彦同志:我一直在病中,很久没同你联系,病人总懒,情绪又极坏,碰到朋友,就要叹苦,效果极坏,会弄得朋友不敢上门。其实上门来也没有用,生病的痛苦是他人不能替代的。我希望朋友们永远不要有这种体验,因为万一碰上了,我也不能替代他。 去年夏初确实很危险,几乎死掉。有那么短短一段时间,我的精神垮了。我的脑袋像一条河,往事像一条条船从河口淌过,我只晓得那些是我经历过的,但是它的内容是什么,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发生的,同这件事有关系的那些人是谁,我全都忘记了。我再也抓不住什么,看着那一条条船开走,剩下来的是一片空白,这时我恐慌地觉得我同这个世界已经断了联系,我想这就是死,死一定是这样的。我不敢入睡,就是睡也不“落唿”,时时惊醒,生怕睡着了永远不再醒过来。有一夜有好几个人陪夜,我实在累极了,竟睡熟过去。我的鼻孔里插着输氧管,那氧管是同口罩一样将管子扣在两耳上固定着的,因此像面颊上绑着两条绳子,睡梦中我以为是医生箍住我脑袋的绳子,以免破碎。我有了安全感,才睡熟了。醒来以后发现脑袋完好如初,就把绳子扒掉。旁边陪夜的一再说是氧管,我才明白过来。这以后才算脱离险境。 后来我知道必须避开冬寒,到南方来过冬,但到南方来之前,必须具备自己能够料理自己的起码条件,否则来了无法生活。所以,非常认真地去创造条件,到临走时还非常勉强,还不大能够拿包裹和走十分钟以上的路,但权衡得失,只有南下一条路。所以还是来了。海口这里,空气特别新鲜,气候一般不坏。我偏碰到不理想的,不过总不受寒冷折磨。此外开始以中药为主的治疗,辅之以气功,身体已逐渐好轻(转),现在不气喘了,行动就自由了。中医生说能根治,但要吃大量的药。我现在吃掉的,占总量的四分之一,虽每天吃了很多(380粒),但不难受。胃口挺好,所以不怕。 你的书看了一些,不及你以前的有关文章。我最不感兴趣的是你们的合作方法。看不出谁究竟写了什么,失去个性。 我没有多少时间同朋友们联系了,收不到信也请谅解,但如有事要我办,能尽力。 姑娘对我极好,但决未越过雷池一步。我老了,她虽一厢情愿,我则不能不替她考虑,不能轻率地误了她的青春。因此也就颇觉痛苦,又需要她,又在赶走她。 高 1.26. 高晓声重友情,信文每个字真挚,一笔一画认真,字里行间汩汩流淌着他的心血。病重,死到临头,他仍设身处地为朋友着想,还愿意帮朋友“尽力”办事。一句“我没有多少时间同朋友们联系了”,犹谶语,读之泪垂。原想在海口设立工作室,天暖热了却又回宁,七月初死在无锡。信,近距离描述了他对病与死的体验。 “你的书”,指我与吴洪生先生合作的杂文集《中国人的选择》(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台北汉欣公司再版)。我刚拿到样书,即寄海口,高老师收到便打电话给我,火气蛮大地批评我:“这是一个错误!”就是信上说的意思。电话里,我向他解释,我住院出来,要不与吴先生合作,就没有这本书。书出了,比不出好。他“最不感兴趣的”是“失去个性”,我理解是文学和思想的个性原则。个人独立负责,变成了两人共同负责,惹高老师生气,自有他恪守的道理。诤言无价,但我的合作者,正直而仗义执言,我无悔。(文/冯士彦) 最后,高晓声吐露极难言表的真情。他坚守道德底线。他非无爱,爱受道德管住了。为所爱者着想,宁可痛苦,不越雷池。这种道德常识,并非人人能够贯彻生命的始终。我相信,高给我写信时,他绝对守住雷池,未越这警戒线。此后半年,作为忘年恋,感情发展如何结果,哪位朋友也不便深问细问到雷池。 那位“姑娘”,被高晓声视为能够继承、保存和发展他的精神遗产的唯一人选,这也仅仅是高晓声的临终空想。鲁迅遭苏雪林诬为“嫖妓”,而一向反鲁迅的郑学稼竟为鲁迅洗刷。高晓声无此幸运,他的真情表白,能否取信于中国道德家,我不敢肯定。不信也罢,高晓声爱的权利,幸受法律保护。(文/冯士彦)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