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险险乎认勿出,照片上这尊海涅雕像前蛮有点绅士派头的伫立者,竟是创作《陈奂生上城》的高晓声! 那是1990年,还是在他常州住地桃园新村的时候。那天他刚从西德回来。几个月前我见过他,那时他刚从西沙群岛归来。 “听说你马上又要飞出去——到美国讲学?”我问道。 “有这回事。中美学术交流委员会邀请的,眼下我得做点书面准备。” “近两年你好像老在匆匆赶路。” 他坦然一笑。记得他说过,这大半生没好好活,多年坐在画地而成的“牢”里,看见特赦的国民党罪犯到各地参观亦有羡慕之心。如今有机会跑,大喜大喜。新近他刚出版一本散文集《生活的交流》,那是他这一路上的匆匆掠影。若细味全书,便知道他写的虽是风物,所着眼的却是人事,是渗透在风情画里的观念变化。不少生活小景经他一收拾,便觉有嚼头。一个美国人问他:“你喜欢飞吗?”他答:“喜欢。”美国人立刻就激动了:“想不到你喜欢飞行。我问过好些中国人,他们都说不想飞。”其实呢,他自我“供认”:有段时间对那玩意儿也存有戒心,只是后来才慢慢悟出,人是该有点冒险精神的。 说起那次西德之行,高老师道:“我们统共转了二十来天,倒有一半辰光甩在高速公路上。西德的路实在堪称世界一流。汽车时速一般超过100公里,顶快的超过300公里。” “那人该有点飞的感觉喽!” “恰恰相反,是蛮寂寞的。”尽管外头是个“遽动的世界”,但一味的引擎厉啸,扭紧、扭麻了每一根神经,乃致老高叹曰:“人若总搞得那么匆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相比之下,苏南的乡村,是一叶缓缓划桨的轻舟,四周,是悠然流着的水。 他把注视这块土地的眼光移向充满律动的大西洋、莱茵河,却时时把脚踏回到现实的土地上。 “我最近总在想,中国的农民为啥走不出这块土地。我自己那个家族,五代人码下来——我可以看到的五代人,真正有用场的不多……下一步我打算好好写一写这个家族,拆开来解剖解剖,蛮有意思的……” “据说现实生活里的陈奂声找上门来,差点上演一出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 “哎,不提也罢。”他苦笑。“有人都已把它改编成小说啦——‘陈奂生大闹高府’,还是章回体的。” 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由此谈到积淀在农民意识深层的东西。“说来说去,还是缺乏现代头脑。” “那你怎么评价农村那批‘有用场’却也有争议的活络人?” “我觉得中国需要这样一批角色。他们不会轻易跟人走,或人云亦云。有自己的鬼算盘了,这就很难创造出一个神来。”他顿了顿接着说,“可惜,不少人根本连算盘也没有,脑壳子仍陷在泥土里。” “读者还在关注陈奂生、李顺大的‘下落’哪。”我看过他新发表的《新“世说”》,固然蛮有兴味,毕竟只是一鳞一爪,总想读到他更厚实的大作。 “我也很想沉下心来……”话音未落,电话铃响。紧接着有人敲门。 是从“李顺大”家乡来的农民,熟门熟路地往床上一坐,顺手拿过一只茶杯。大概是老常客了。 曾有人担忧:“飞来飞去”的高晓声,会不会“悬空八只脚”——不着根? 听了他一番颇有新见地的“闲话”,我觉得人有时需要隔着一定的距离,方能更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脚下的土地。视野一开阔,眼睛倒还磨练出一点功夫——能钻进黄土地里层去! “飞”的历程,也许正暗示着他思想变迁的轨迹。起身告辞时,我忽然发现,几只长翅膀的虫子飞进他书房光顾,“你怎么不装纱门纱窗?” “这样透风哇。我宁可给蚊虫叮咬,也不要纱门纱窗,那玩意儿——闷气。” 他平静地审视着嗡嗡旋舞的飞虫。 一句寻常闲话给人悠然不尽之感——莫非这就是更真实的高晓声?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