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耐人寻味的是,恽宝椿是张春帆的姻亲,汪洵是张春帆的父执辈,且都是他的同乡,可张春帆却抛开了传统的血缘、地缘这样最基本人与人之间纽带的束缚,完全不顾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惯常的行事准则,毫不留情地把自己亲属、前辈、同乡的阴暗面暴露在世人面前。即便在王太史这个人物的描写中还存在着某种顾忌和修正,但是基本上整个小说的基调并没有因此而发生根本的改变,我觉得这可以说是整个《九尾龟》小说中最值得人思考的一个问题。众所周知,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传统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是一个“差序格局”,而这个差序格局是以亲属关系为基础而形成的,但在张春帆或者章秋谷的心目中,这种差序格局已经发生了断裂甚至崩塌。他所秉承的判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分类标准已经不再是关系的远近和亲疏。相反,都市与乡土,时髦和落后,先进与保守,已经成为他心目中相当重要的判断标准,并由此来决定对周围人的褒贬。张春帆这种态度的基础实际上是建立在现代都市人的自我认同和自豪感之上的,这恰恰是都市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的产物。在这时,章秋谷或者说张春帆已经不再是传统的那种自然、草根、本土的文人,他已经不再执着于过去和本土,随之拉大了他和代表落后保守的家乡、宗族的距离。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即便章秋谷或者张春帆心里对上海繁华背后的黑暗有着多么透彻的认识,但这种浸透着黑暗的繁华都市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无法彻底抛开。上海的青楼由于妓女大量来自江南地区,质素较高,加上由于城市的发达,西方文化的引入,使得她们的生活有着一种浮华和奢侈。这个由霓虹灯光,衣香鬓影所构成的近代都市特有的物化的世界,满足了大多数人对物质和欲望的迷恋与追求,再怎么对这个城市不满,却也始终无法彻底划清界限。因此,虽然张春帆自称其小说的宗旨是批判,但那些讽刺、谴责上海的青楼黑暗、丑恶的文字让人读来还会时常夹杂着一种怀念和向往的味道。所以在《九尾龟》中,当主角到与上海近在咫尺的苏州便已经觉得“马路的风景不过如此,与上海大不相同。”而到了远离上海的天津和广东时,更会感叹:“讲论起天津地方的那些倌人来,毕竟比不上上海的那班人物。”“虽然有一两个略略生得好些,却没有一些儿身段架子,比起上海的倌人,大不相同。”当书中感叹远离上海之后,“你道这样风流人物,怎生消受得来”时,我们已经很明确地感觉到一个都市人对城市又爱又恨的矛盾心态。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