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又是一个马年了。祖父是属马的,他倘若还健在,应该有108岁了。可事实上他离开人世已经整整23年,那一年,也是马年。 但如今常州城里,以及常州城外还是有无数的人记得他的名字,他叫钱小山。 中国民主同盟常州市委自然更记着他,因为他生前先后担任过副主委、主委和名誉主委。现在盟市委要编一本盟史料的书,就希望我也写点怀念祖父的文字,参与一下。祖父去世周年时,我曾写过一篇《想念祖父》的文章,让好几家报刊拿去登了。其实要想说给祖父的内心话很多,可这回又写些什么呢?正当思念与思考纠结之时,又值盟市委来电催稿之际,忽然间,六个字凸现于脑海—— 这六个字便是标题上的:“民盟”里的祖父。 祖父生前有许多社会身份,各类活动自然也多,但在我的印象中,他晚年主要的工作和很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民盟上。 祖父是新中国常州的第一任文化局长,(现在我还保存了一张当时惠浴宇省长签发的委任书)由此我小时除了看他挥毫外,也有条件时常随他去听戏、观画,十分惬意。于是,在我自小的心愿里,祖父就应该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诗人,而不解其对政治和社会活动的热衷,甚至还会“嘲笑”他的社会地位同他耳朵一样是“摆摆的”。(因为祖父多年耳聋,非大声莫闻) 可是,祖父却始终不减对“参政议政”的热情。多少年后,我方知这是对祖父的误读。祖父毕生目力很好,他是从黑暗里走过来的,看到了光明,能不焕发出异常的热情吗! 据祖母生前讲,抗战时期,年轻的祖父携全家八口,逃难客居上海,为不替伪政府做事,终日奔波于几家学校兼课,以维持生计。又忧愤民国之腐败,以“三不”(不从政、不当官、不参加党派活动)原则独善其身,只任教、作诗、写字,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默默耕耘…… 而新中国的成立,正是祖父新生的起始,他放弃“三不”的热情,是那样的纯粹,那样的真诚,甚至真诚到了天真的程度。因为他对新中国、新政府,对党已经建立了感情,这种由衷的知遇之恩,似将应证“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语。 大画家朱屺瞻年近百岁,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这类知识分子一样,祖父在建国初期对入党也很是向往,直到后来有领导明确指示“你还是留在党外更能发挥作用”,他才加入了民盟——但并非形式上的加入,而是尽心尽职,很有归属感。这一点,在他晚年即便已从主委职位上退下来后,更可看出。 那时我家住在青云坊,离盟市委办公的双桂坊虽不算远,可年届八七的老人不管烈日炎阳,还是风雨冰雪,坚持每天都策杖而至。与人谈话,看文件,来不及看完的还带回家看,盟里一些可公开且有意思的事,他还总要说与祖母分享……俨然那是一块他的精神家园。 可惜,我对祖父在民盟的工作情况知之甚少,偶尔闻及,也从不细究。总觉得那是他的政治生活,而我更感兴趣的似乎是属于他文化生活的那部分。印象中有一次,祖父特别高兴,因为民盟中央的领导、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来常州,不仅会见了祖父,两老还互相赠诗唱和,随后费老又专门致函祖父。这封信,是我在整理祖父遗物时发现的—— 这是一页中国社科院的红头信笺,上有费老用墨笔写就的六行行楷:“盛世文人属几流/故园梦寐绕苏州/老来不慕归田乐/犹希奔波为国谋——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步韵酬答小山同志赐正 费孝通。”字是竖行写的,起首与落款处均盖有红章。我想,祖父的高兴,更有得一知音之慨。费老显然是答赠祖父的,可他赠费老的原诗我已无从得知。我为此查阅了他去世后出的《小山诗词》,书中倒有收入赠费老的诗,但肯定不是那次的。可见因为民盟同道,祖父与费老的交往不仅志同道合,更是亲切相知。书中如是刊印,借此转录——
赠费老孝通,并同访淹城(二首)
自昔吴江擅胜流,闻名今已识荆州。 关心城镇何嫌小,始信高瞻有远谋。
胜友能来发古情,西周遗筑说淹城。 一从刳木为舟日,河水千年色尚清。
[附]费孝通“和钱小山同志”
悠悠岁月大江流,覆地翻天动九州。 一介书生逢盛世,著书耻为稻梁谋。
字里行间,既可见弥足珍贵的友谊,更是同舟共济之共鸣。同样,他与原无锡民盟主委的情谊也经常在言谈中,所以我现在还记得,他是冯晓钟老先生。 “民盟”里的祖父,是快乐的,是有所作为也是有所寄托的,更是他文革劫后余生之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祖父是知名的书法家,他的书法作品现今始有识者更新评估,认为其“碑意帖韵”之古风“百年难得”。前几年,晚报李寿生君去吴江同里退思园,发现正厅中堂的对联正是祖父所书,惊喜异常,当即摄下照片予我。那副联语是:“水榭风来香入座,琴房月照静闻声。”我至今不知联语何人所撰,亦不知祖父为何年何月所书——但我知道,他最后一幅书法,也堪称绝笔之作,是他在去世前不久,在医院返家后经我们从病榻上扶起,颤颤巍巍地书写的四尺中堂。他的笔下虽有些欹斜,但仍一贯如此地有力。具体字句已难查考,但那正是为民盟江苏省委某活动留下的…… ——所以,我说是“民盟”里的祖父!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