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的名字,当下凡与绘事沾点边的人,一定是如雷贯耳。说点数据—— 据上海君道艺术展览有限公司2014年春季拍卖会提供的资料,截至2013年6月7日,八大山人个人作品上拍789件次,成交521件次,总成交额15.44亿元,单位均价达296.31万元。2014年中国嘉德“大观——中国书画珍品之夜(古代)”春拍专场,八大山人创作于丙寅(1686年)的立轴《芝兰清供图》,拍出1525.5万元的高价,位列该专场第5名,同时名列2014年春拍会26件千万元级古代书画作品之一。 这种火爆场面,如果八大山人知道了,一定会用他特有的、据说是“哑哑”的声音大笑,笑得背过去,然后,可能就没有然后了。为什么?因为他穷啊。 八大山人穷成什么样子?按目前时尚,一个男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只要看他的鞋子。所以,不妨考察一下八大山人的鞋子。八大山人穿的鞋子,据载,“履穿踵决”。什么意思?就是鞋子破了,脚露出来了。常州人对此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叫“前卖生姜、后卖鸭蛋”。意思是,前面露出的脚趾,像生姜。后面露出的脚跟,像鸭蛋。 一个身后显赫、生前寂寞的艺术家,其境况滑稽如此。 八大山人在世时,没有人了解他,也没有人理解他。在科举文化笼罩一切的氛围中,绘画书法之类,都是官员们闲时的清玩,民间没有功名的落寞文人,一般都不入官场法眼。不入官场法眼,就不入市场商眼。这道理一想就通,你的东西,官家看不上,买了送礼没人要,还有什么价值。所以,八大山人的日子混得很不好。 作为中国文化史上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绝代才子,八大山人对自己的境遇很不满意。不说别的,喝口酒,都得靠他人施舍。于是,开始作贱。中国民间骂人,“蠢驴”是一个常用词组。八大山人不嫌其陋,作画写字,署名不署本名“朱耷”,就署“驴屋驴”、“驴汉”。意思是,我就一“驴”了,你们看着办吧。某日,连讲话都嫌烦了,在房门上大书一个“哑”字,从此装哑巴。装着装着,后来真的口齿不利索了。一时兴起,表达不便时,就抓起笔来,乱涂一通。 后来,八大山人碰到了另外一个与他同病相怜的人,这个人叫邵长蘅。 邵长蘅(1637年-1704年),字子湘,号青门山人。江苏常州人。说与八大山人同病相怜,是因为他也是才高八斗,却命运多舛。 说才高八斗,是邵长蘅诗文出众,才思敏捷。邵长蘅的文才,宋荦在《青门集序》中有评—— 唯布衣之士,以能文章名海内而余获交者,得三人焉。一为侯朝宗,一为宁都魏叔子,其一则毗陵邵子湘……子湘之文,立言必依于道,醇而肆简,洁而雄深。不袭前此之伪秦汉,亦不为近日伪八家。大较英爽飚发,不如朝宗,而根柢胜之。明切善议论,不如叔子,而舂容胜之。较长絜短,则子湘之文,与二子鼎足而传于后无疑。 介绍一下宋荦。宋荦(1634年-1713年),字牧仲,号漫堂。河南商丘人。任江苏巡抚时,康熙誉其“清廉为天下巡抚第一”,官至吏部尚书。诗人,书画家、文物收藏家。 说命运多舛,从宋荦文章中可以看出,邵长蘅没有能考取功名。在旧时,读书人没有功名,就没有一切。即以中央政府组织部长之尊,对此也一无办法。只能写点文字,让他们传名后世。 八大山人没有功名却才华绝代,邵长蘅没有功名却文章盖世。这两个本应苍天垂眷、却如女娲补天遗石之弃的人,一旦相遇,绝然如两块燧石相擦,立即怦然作响、火花四溅。事实上,邵长蘅与八大山人、这两个中国文化史上留名的人物,如邵长蘅《八大山人传》言—— 予与山人宿寺中。夜漏下雨,势益怒,檐溜潺潺。疾风撼窗扉,四面竹树怒号,如空山虎豹声,悽绝几不成寐……假令山人遇方凤、谢翱、吴思齐辈,又当相扶携恸哭至失声。愧予非其人也。 相见那天,老天亦是动容,浓云豁电、疾风迅雷,一场淋漓喧嚣的暴雨,硬是下了一天一夜。 荒山野寺,冷雨敲窗。一盏孤灯,两位才子。彻夜不眠,促膝长谈。也许,唯有如此环境、如此心境,两个绝世才子,才能走进各自孤傲不群的心灵。在理解了八大山人荒诞外表包裹下高贵的情操后,邵长蘅甚至忽发奇想,想把方凤、谢翱、吴思齐这三位建月泉吟社、以诗词寄故国之思的故宋遗民请来,抱头大哭一场,以浇心头块垒。 这是一种真正的理解——方凤,《存雅堂遗稿》作者,临死前把自己任官地福建容州写在招魂幡上的遗民。谢翱,《天地间集》的作者,“福安三贤”之一,文天祥领兵时的谘议参军。吴思齐,《左氏传阙疑》的作者,《登西台恸哭记》的主人。 西台,位于浙江桐庐严子陵钓台。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十二月九日,文天祥遇难8周年时,谢翱、吴思齐偕三二好友,在西台设文天祥的牌位,跪拜祭祀,吟诵《楚歌》。用竹如意击打地面,以铁如意击打石块。一曲歌罢,竹铁俱碎。沉湘踏海之志,天下沦丧之痛,在一场号啕痛哭中,载入中国文化史。 邵长蘅与八大山人一夕长谈,于八大山人,是遇到了一个真正进入其内心世界的知音。于邵长蘅,则是真正体会了一个身处家国沦丧之际的文化巨人的痛苦。其《八大山人传》载—— 世多知山人,然竟无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汩浡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瘖,隐约玩世。而或者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浅之乎知山人也!哀哉! 邵长蘅有《津门官舍话旧》诗云—— 对床通夕话,官舍一灯红。十年存殁泪,并入雨声中。 细读其诗,其本人心境,又何尝不是“巨石窒泉、湿絮遏火”,别有不能自解之故? 文章作法,常被引用的“诗文忌俗,然医俗无他法,惟平日多读书,则俗气自消”一语,出自邵长蘅《答贺天山》。其著有《青门簏稿文》十卷、诗六卷,《青门旅稿文》四卷、诗二卷,《胜稿文》五卷,诗三卷,总题为《青门集》,并有《清史列传》行于世。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