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16年了,对于他,我常存感激和怀念之心!听探亲回日本的雪英妹妹说,家乡成立了高晓声文学研究会,更激起了我对父亲的怀念追思之情。这次重回常州,既为探母,更为思父。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岁月,父亲留在我心中的高大形象,他对我们的关怀、培育和疼爱,永远值得我感激和怀念。 在我们高家四姐弟当中,我是长女。父亲高晓声虽然不是我们三姐妹的亲爸爸,但他却视同己出,待我们都非常好,对我这个大女儿更是关怀备至。在女儿的心目中,养父比亲老子还要亲。他不仅是一个卓有成就的作家,也是一位具有担当精神的好男人、好父亲。我和妹妹雪英、弟弟其格先后到日本去谋生、读书,走出一条自己的人生道路,全靠父亲的安排和支持,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我至今保持的一些好的思想品性如善良、正气、精明、对我看不起的人绝对不妥协,亲戚朋友们称赞我有志气、有毅力、爱学习、能苦干,这些都是父亲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结果。 我从小就喜欢看小说,也算个文学爱好者,把老家里收藏的书都找出来阅读,甚至在课桌上剜个小洞,上课时还偷偷地看小说。后来父亲创作的小说一篇一篇发表了,杂志寄到家里,我就先睹为快,成为第一读者。住在董墅村老家的时候,要到河里担水吃,父亲亲手做了两只小木桶,让我担水。我爱劳动的习惯就是从学担水培养起来的。在学校里,我爱好体育运动,多次参加比赛获奖,几乎每次比赛,父亲都会临场为我助阵。高中毕业后,我一面工作,一面读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函授,其后又业余读完了大学经济系本科,这也受益于父亲的熏陶和影响。或许是出于偏爱,我非常看重父亲写的农民小说。前几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甚至认为父亲的小说不会在莫言之下,只会在莫言之上。 父亲爱酒,我喜欢坐在他身边,一面帮他斟酒,一面跟他聊天,政治上的、经济上的、学校里的大小事体,无所不谈,父亲听得很入神,高兴地说:“与腊腊蛮有谈头!” 父亲说话很幽默,我有时也故意跟他开玩笑。记得我说“我们家里的人最难看的就数爸爸”,父亲装得很认真的样子说:“我是第二难看的人。”我反问:“那第一难看的人是谁?”因为那时我是一个胖丫头,父亲就点着我的鼻子说:“第一难看的人就是你腊腊!” 弟弟高其格是父亲的独苗,总喊他“格格”,外出时常常带在身边,我们一家人都很宠他。父亲特别关照我说:“长姐如母,你要多多关照弟弟。”后来弟弟念书、做生意、去日本,我都尽心照顾;为了让他历练,还把在日本的一个门店让他承包经营。 上世纪90年代,父亲住到南京后,我从日本回来去看他,有时与格格、雪英陪他看电影、打扑克。打扑克时还来点钞票。父亲喜欢跟我们逗趣,他输钱了不肯认输,还会耍赖皮,说“就算了吧”;我赢了钱他还会“敲竹杠”,要我给他买取暖器什么的。我往往也会反唇相讥,说老爸是巴尔扎克小说《守财奴》里的吝啬鬼葛朗台。父亲总是笑嘻嘻的,并不生气。 画家董欣宾叔叔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住在我们家时画过不少画,有一些画送给我父亲。董叔叔还特地画了一幅“腊梅图”送给我,裱起来挂在房里。后来我去了日本,房子整修,把那幅国画给弄丢了。现在董叔叔也去世了,他唯一留给我的纪念品也丢失了,非常遗憾。我当年去日本时,董叔叔还支助过一笔日元,救了我和父亲的急。虽然后来我把钱归还了,但董叔叔的恩情我是记在心中的。 上世纪80年代,父母婚姻出现裂痕,我的态度是:绝不让爸爸离婚,我们的家庭不能破裂!那时爸爸有一个广州的女朋友,给他来信,他就准备去广州。我知道父亲要去做什么,暗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做他们的工作。于是向工作单位(新华书店)请了假,恳请随父亲去广州玩。父亲不肯,但没有阻挡得住,只能带我一起走。可是到广州后,父亲却让我在他的朋友家住着,不让我跟在他们身边。过了两天,我私自跑到宾馆找他,他又打发我跟着在广州的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王元化夫妇一起玩。在我的催促下,王元化叔叔派车送我到爸爸住的宾馆。我的出现,把爸爸吓了一跳,忙叫我在一边等,自己进卧室关上门。我破门而入,看见了那个姓钟的女人,就满面笑容地说:“阿姨,我是高晓声的女儿,希望陪你们一起去玩。”她示意爸爸,爸爸示意要等礼拜天才同我去玩。到礼拜天三人同去了公园,我利用上厕所的机会,单独跟钟女士说明家庭所发生的矛盾,希望她作为一个女性,能够理解并劝说父亲顾全这个家庭,不要让我们家庭走向破裂。从那以后,钟女士与爸爸好像就不再多交往了。 1991年我第一次去日本,父亲和母亲一起到上海虹桥机场送行,看起来关系似乎和好了。不知道一年之后为何又“还原事实”,婚姻再也维持不下去。我赶紧回国。父亲表示,实在没有共同语言,女儿又不在身边,感到孤独,非离不可。我看再也无法挽回,只能转而劝说母亲放爸爸一码,同意分吧。父亲拿出8000美金算是对妈妈的一种补偿。 我爸爸逝世的前几天,我带着身孕回到常州,原来并不知道他病危住院,就约了父亲的朋友章辰霄叔叔到无锡探望。父亲正处在昏迷中,病床就在大厅里,许多来探视的人进进出出,环境又糟又闹。第二天,父亲突然苏醒了过来,春英和格格夫妻俩都到了医院,医院专家招集家属,说病人“不要紧”了。父亲见我在身边,很高兴,说要吃西瓜,还说想吃野生甲鱼,以为挺过了这一关身体就有望恢复了。我这才放下心,因快要临产,又感冒咳嗽,就回日本了。谁知几天后父亲竟又病危不治,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没有能够为父亲治病和送终,留下了永远的憾恨。 父亲逝世好几年后,骨灰没有安葬,我觉得父亲是名人,以后会不断有人凭吊,就出资以四姐弟名义购置了一块墓地立碑安葬。天野节叔叔听说此事,夫妇俩执意捐赠了50万日元资助造墓。后来我们姐弟商量,就把天野节的名字也刻在墓碑上。天野叔叔作为父亲生前的朋友,不仅把父亲的小说代表作翻译到日本出版,研究“探求者”文学,还对我们在日本的姐弟悉心照应。我从当初在咖啡馆打工到现在开有价票证公司、准备举家移居加拿大,每走一步都得到他的关心和帮助,现在年逾古稀的他还在辅导我的女儿学英语。这次我回国,他还特地写了《作家高晓声与我的一段交往——从相识到交流》,让我带回来,支持常州的高晓声文学研究会。天野叔叔可以说是我爸爸的生死之交,也是我们家的恩人。(高腊英 /口述 朱净之 丁保林 /整理)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