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漫步于江南湿润的林下,目光总会被石阶旁、溪涧边那些丛丛簇簇的蕨类植物所吸引。它们没有花的娇艳,没有树的挺拔,只是那样静默地、顽强地舒展着螺旋状的嫩叶,像是紧握着一个个来自远古的秘密。指尖拂过那带着细腻绒毛的叶背,触到的,是时光的纹理;嗅到的,是一股清苦而坚韧的生机。这生机,总让我想起一个名字——秦仁昌。这位与这些沉默生灵相伴一生,并让它们的名字在世界科学殿堂中响亮起来的“中国蕨类植物之父”。他是北宋著名大词人秦观后裔第29世孙,中国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获得者、曾连续三届担任全国人大代表。
先生的生命起点,是1898年常州经开区横林镇杨歧村一个寻常的农家。那一声婴啼,混着田野的稻花香与泥土气,再寻常不过。若非他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勤勉与聪慧,命运的轨迹或许便是面朝黄土,春耕秋藏。然而,1914年,他走进了江苏省第一甲种农业学校林科,这无疑是他人生第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校园里的苍翠林木,是知识的序章;而陈嵘校长、钱崇澍教授这样的启蒙恩师,则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植物学宏大世界的大门。我想,青年秦仁昌一定是在那些看似枯燥的根、茎、叶中,窥见了一种超越世俗的、关于生命秩序与演化的壮美诗篇。他立志于植物分类学,这选择,注定了他将与寂寞为伍,与精微相伴。
彼时之中国,现代植物学的根基尚浅,犹如一片亟待开垦的沃野。1927年,这门学科的教学与研究才真正传入。年轻的秦仁昌很快便敏锐地触及到那个时代的痛点:我们脚下这片广袤的土地,孕育着世界上最丰富的植物多样性,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蕨类,它们的家族谱系却如同一团迷雾,零散、混杂,亟待梳理。这“不够全面”的缺憾,像一根细刺,扎在他求知的心头,隐隐作痛,催他前行。
于是,在1929年,带着胡先骕教授的支持与期许,他远渡重洋,负笈千里,抵达了丹麦哥本哈根大学植物学博物馆。从东方的田畴到北欧的学府,这不仅是地理的跨越,更是学术视野的飞跃。在那些浩如烟海的标本与典籍中,他如饥似渴,汲取着世界的智慧,也锤炼着挑战权威的眼力与勇气。
1932年,学成的游子归国。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成了他施展抱负的第一个舞台。而后,他的身影出现在江西庐山的云雾缭绕之中。1934年,他亲手创建了中国人自己的第一个植物园——庐山森林植物园。那该是怎样一番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景象?他仿佛一位绿色的统帅,在短短时间内,竟为七千多种来自世界各地的奇花异木,于此钟灵毓秀之地安下了家。山风林泉,松涛竹韵,都成了他麾下最和谐的乐章。也正是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净土上,他完成了那部三十万字的《中国与印度及其邻邦产鳞毛蕨属之正误研究》,初露锋芒,声名鹊起。那时的他,心中想必怀抱着一个以科学滋养故土的、葱茏的梦。
然而,时代的巨轮碾过,从不为个人的理想稍作停留。1938年,抗日战争的烽火席卷神州,宁静的庐山也不再是世外桃源。先生不得不告别倾注心血的家园,踏上辗转流亡的艰辛之路,最终抵达了烽火后方的云南昆明。
这流亡,是国难下的个人悲剧,却意外地,将他的学术生命与一片无与伦比的植物天堂紧密相连。云南,这片被誉为“植物王国”的土地,用它最原始的丰饶与壮美,拥抱了这位衣衫或许褴褛、但目光始终如炬的学者。命运的吊诡与慷慨,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当外部世界在炮火中倾覆、文明遭受践踏之时,秦仁昌先生却将个人的颠沛,化作了对科学殿堂更虔诚的朝圣。他背起标本夹,拿起采集杖,走向了云南的千山万壑。从苍山洱海到丽江雪线,从热带雨林到高山草甸,他的足迹,深深印在这片红土地的每一处褶皱里。
我总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那样的画面:在密林的幽暗光线下,他俯下身,屏住呼吸,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一片蕨叶背面的孢子囊群;在简陋的丽江工作站,煤油灯的光晕摇曳,映照着他伏案疾书的身影,窗外是呼啸的山风与动荡的时局,窗内,是一个正与世界科学巅峰对话的、沉静而强大的灵魂。这已不仅是学术研究,这是一种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毁灭中坚持创造的壮举,是以最谦卑的姿势,践行着最崇高的文明守护。
所有的艰辛、积累与思考,终于在1940年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水龙骨科的自然分类系统》一文横空出世,如一道惊雷,震撼了世界蕨类植物学界。他以其深邃的洞察力,一举厘清了那个曾被西方学者视作庞杂无章的“水龙骨科”的混乱局面,揭示了其内在的、清晰的演化脉络。一个世界性的难题,被一位在战乱困厄中的中国学者攻克了。“秦仁昌系统”由此诞生,它不仅仅是一个分类方案,更是一个标志——标志着中国学者在国际植物学领域,赢得了无可争议的一席之地。他所获得的“荷印隆福氏生物学奖”,与其说是个人的荣誉,不如说是他为积贫积弱的祖国,在科学的星空中摘下的一颗璀璨星辰。正如美国蕨类学权威科泼兰特所赞叹的那样:“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秦仁昌不知疲倦地为中国在科学的进步中赢得了一新的地位。”此言读来,字字千钧,背后是多少不为人知的坚韧与孤寂!
抗战胜利后,他选择留在这片成就了他的红土地,受聘为云南大学的教授,将毕生所学,倾囊授予下一代学子。1955年,他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这是祖国对他卓越功绩的肯定。人生的后半程,想必也非一帆风顺,但他一如他所钟爱的蕨类,生于幽僻,长于岩隙,却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静默地积蓄,等待萌发。1978年,科学的春天再次降临,已是八十高龄的他,依然向世界奉献了《中国蕨类植物科属的系统排列和历史来源》,为他毕生的研究,画上了一个厚重而圆满的句点。
1986年,先生与世长辞。而他身后的荣光,并未随之暗淡。他所获得的国家级科学大奖,是对他不朽功勋的追认与铭记。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今天,当我们翻阅精美的植物图鉴,当“秦仁昌系统”在国际学术交流中被一再引用,当中国的植物学研究在世界舞台上熠熠生辉时,我们不应忘记那位最初的拓荒者。他的一生,仿佛一株最伟大的蕨类植物:根系,深扎于祖国苦难而肥沃的土壤;茎叶,顽强地穿透时代的阴霾与阻碍;而他的学术成果,则如那无数微小的孢子,乘风远扬,播撒在无垠的科学沃土上,生生不息。
此刻,我仿佛看见,在庐山植物园的苍翠间,在云南高原的云雾里,在每一片湿润荫蔽的角落,那些凤尾蕨、铁线蕨、卷柏……所有他曾为之倾注心血的绿色生灵,都在风中轻轻摇曳,以它们亿万年不变的沉默姿态,诉说着对一位智者的永恒怀念。文/秦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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