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唱尽人生聚散、世间枯荣，最后唱到天地浩然。回首，家乡剑湖杨柳依依。2019年7月13日，著名锡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王兰英先生因病辞世，享年93岁。连日来，记者走访先生学生故旧，捕捉时代记忆碎片，沿着一代名伶的斑斓星轨，且歌且叹且相忆。挺秀幽芳一枝兰，故乡山水当记取。

  【占春魁】

  舞台上她只愿做个好演员，一代宗师再难寻

  场景一 1986年夏，南京。备战江苏省首届专业团体青年演员大赛，时年36岁的刘平鸽一早就来到江苏省锡剧团排练场，得到恩师王兰英一对一指导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她都珍惜。炎热的天气阻挡不住师徒二人追求艺术的步伐。怎么跑圆场，怎么三盖衣，怎么提桶打水，又怎么推磨，已届甲子之年的王兰英不辞辛苦，将招牌组合身段细细分解教于爱徒，经典唱腔更是一字一句倾囊相授。汗水滚落，时光静美。

  两年前，也就是1984年，在常州红星剧场旁的低矮平房中，刘平鸽拜王兰英为师。这个成长中的常州青年锡剧演员，早早就听闻了家乡走出的一代名伶。

  1926年12月，王兰英出生于遥观东方村。她14岁离开家乡，外出学艺。先后拜锡剧前辈汤国祯、缪秀锦为师学艺，工花旦。16岁崭露头角，在无锡、常州一带享有“苏南梅兰芳”的美誉。1953年8月1日调进江苏省锡剧团，成为该团主要演员。

  在王兰英的艺术人生中，塑造过太多经典的女性形象，如《珍珠塔》中的陈翠娥、《嫦娥奔月》中的嫦娥、《红楼梦》中的薛宝钗、《红色的种子》中的张素贞、《显应桥》中的秦氏、《孟丽君》中的孟丽君、《玉蜻蜓》中的申大娘、《女巡按》中的武则天、《吹灯试笔》中的罗氏等，其中《双推磨》中的苏小娥更是经典中的经典。1954年，《双推磨》被搬上银幕，成为新中国成立后拍摄的第一部锡剧戏曲艺术片。

  “《双推磨》之于王兰英，就如同《贵妃醉酒》之于梅兰芳，一代名伶与戏曲经典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互相成就、人戏合一。”斯人已逝，经典永存。聆听王兰英的唱腔，高亢处如裂帛，婉转处如莺啼，最动人不是绮丽的花腔，而是歌声里真挚细腻的情感；端详王兰英的扮相，或端庄大气，或甜美灵动，或英气逼人，好演员就是千人千面；细品王兰英的身段，既飘逸又多情，看她侧身，看她抚鬓，看她低眉，世间再没有更美的圆场与碎步了，唯庆幸影像保留了这些美到动人心魄的瞬间。

  【满庭芳】

  生活中她是最可亲可敬的人，

  如斯灵魂吐芬芳

  场景二 1968年春，剑湖。18岁的金丽珍与弟弟被下放到剑湖公社。田间劳作的日子很是辛苦，上海来的女孩儿身量未足、体力不支，只能勉力强撑。幸而这里山水秀美，想到母亲说过的年幼时与姨母在家乡田间水畔奔跑的往事，口中哼唱着当年她们唱过的家乡小调，突然听到知青们喊了起来：“金丽珍，你阿姨来看你啦！”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提起裤腿就往外跑。星光下穿着红皮鞋、微笑等待的可不就是阿姨王兰英。大明星在繁忙的巡回演出间隙，必要抽空来看一看外甥女，塞给她五块钱。

  遥观东方村王家共育有子女五人，王兰英行三。重亲情的她，与家人的牵绊始终很深。“外婆一直住在乡下，都是阿姨在长期供养。兄弟姊妹几人，俱子女众多，生活艰苦，阿姨也一直寄钱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王兰英一个月工资三四十元，大部分都寄回家乡。“所以她给我的五块钱，很多时候都是身上最后的一点钱了。”金丽珍说。

  王兰英最是怜贫惜弱的一个人。“我老太最不会打扮，这么有名的一个演员，总是素面朝天，穿得也简素。一是志不在此，另外她也确实没钱。”刘平鸽这样回忆恩师。遇见谁有困难了，谁吃不上饭了，王兰英永远都会把口袋掏空，“身上的钱都掏给他”。

  一时的善心不难寻，罕见的是数十年来始终如此。前些年，老太太在路边被一个骑电瓶车的小伙撞倒。股骨被撞断、躺在病床上等待手术的王兰英，一听那孩子刚丢了工作，十分困难拮据，马上就一叠声地说“拂要了拂要了”，怎么都不肯接受赔偿之余，还托人给小伙子介绍了新的工作。

  “王老师这一生都不为名利，她追求的唯有艺术，但心里却装满了他人。”武进锡剧团团长沈惠兰动情地说。她说王老师最是疼爱提携后辈的，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老人罹患阿尔兹海默症，记忆有些混沌了，但依然是最最可亲可爱的一个人。“我去南京针灸嗓子，在院子里遇见她。她听我嗓子不好，笃定是受了凉。大热天的拿出一件羊毛衫来，一定要我穿上。”沈惠兰说，自己当时一径躲，王老师拿着毛衣跟在后面“不依不饶”。“好烦一老太！”回忆往事，笑中带泪。如今这“烦人”的老太太，已经离我们而去，一代名伶如此可爱又让人心酸的样子，也只留在当事人的记忆之中。

  【海天晴】

  一生中她最牵挂就是家乡，传承锡剧萦魂梦

  场景三 2016年冬，遥观。时任遥观镇宣传委员的戴彩莲接到了一个特殊的电话。电话那头，江苏省锡剧团有意向为王兰英回乡举办锡剧专场演出。“艺术还乡，这是老人最大的心愿。”戴彩莲听了，为大师的家乡情结感怀，立即向上级领导汇报了这一情况。就这样，政府支持，社会驰援，戏迷捧场，一代宗师梦想成真，家乡文化艺术添彩，也在锡剧艺术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

  2017年5月31日，锡剧王派艺术创始人王兰英带领众弟子回乡举办演唱会。近两小时的演出过程中，凤凰谷大剧院大师云集、星光璀璨。倪同芳带来《红色的种子·访邻》，曹雅琴演绎《珍珠塔》选段“赠塔”，强桂珍演唱《双推磨》……演出接近尾声时，王兰英在弟子们的陪伴下坐着轮椅登上舞台。握着戏迷的手，王先生留下了泪水，这泪水中有喜悦快乐，也有感动欣慰。

  家乡锡剧发展，后辈传承进步，王兰英始终心心念念。刘平鸽第一次出演反派心绪难平，她专程致电、殷殷教诲：一个演员不能光演自己喜欢的角色，把不讨人喜欢的角色演出彩也是一种本事；武进锡剧团到南京江南大剧院演出原创剧目《浣纱谣》，老人不肯去休息执意坐在门卫处等待家乡剧团，演出成功她亦与有荣焉；戏迷来宁看她，她喊上琴师一道弹唱，不吝指点，自掏腰包买戏票送给他们，回程还一人一只板鸭带回常州……

  在这世界舞台，一个美丽的灵魂来过，舞过，唱过，演绎过太多精彩。如今幕布落下，万物皆空，但有光留下。回首王兰英先生的一生，她爱艺术，爱世人，爱家乡；这世界亦回报她以爱。锡剧史上永远有她的名字，家乡珍藏传颂她，人们感念铭记她，就连那骑电瓶车的小伙子，也经常来看望、身后亦凭吊。茫茫山海间，你我暂别，但在艺术的永恒时空里，这朵兰花永不凋谢。文/谢书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