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恽南田先生画过人物？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的艺术史定位，后人的艺评论传，还有传世的作品目录都会作出同样的回答。如果标新立异，持相反的意见，不是被人当作菜鸟，就被视为杠精，有意要来搅浑艺坛池水。 但，南田先生确确实实画过人物。 清人黄晞有《绀珠阁读书图记》，说：“《绀珠阁读书图》者，为吾邑李子振作也。作图者谁？毗陵恽子正叔也。”绀珠阁是李子振建造的藏书楼，恽南田为他作了读书图。黄晞又描写了画中的情景：“其为是图也，茂林乔木，苍润而深秀，幽人掩卷抱膝沈吟，……”幽人，或指隐士，或指幽居之人，在图中是指李子振——他手持书本抱着膝盖在独自沉思低语。南田画了隐居读书时的李子振，足以证明南田是画过人物的。 李子振是江阴人，在今天是个无名之辈，当年却是一方名人。他是望族之后，前辈中有一位在晚明时赫赫有名的人物——李应升。 李应升（1593——1626），字仲达，号次见，万历四十四年（1616）丙辰科进士，累官至福建道监察御史。天启五年（1625），因卷入东林士人与魏忠贤的政治斗争，被阉党弹劾为“东林护法”而遭到革职。 天启六年（1626）三月，魏忠贤假借苏杭织造太监李实的奏章，诬陷李应升、高攀龙等七人贪赃枉法，派锦衣卫到江南缉拿。史称“东林七君子”案。 锦衣卫抵达江南后，一路往苏州，一路去江阴。在苏州开读诏书时，百姓们愤然抗击，当场击毙锦衣卫一人，百姓中亦有五人蒙难，称为“五义士”。另一路将抵江阴，有人劝李应升外出躲避。他慨然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立即辞拜父母亲人，赴常州府城听读诏书。常州百姓闻讯，义愤填膺，数千士民围聚在府衙前，忿声高呼：“为何要捕忠臣？”并有十来个壮汉，手持短棍大呼：“入府署，杀校尉！”李应升恐酿成大祸，殃及百姓，急下马拜谢，慨言自己承担此事。常州知府曾樱亦出面相劝，百姓才渐渐散去。 李应升被押赴北京后，送镇抚司审问。阉党对他严刑拷打，并用了“红绣鞋”的酷刑——逼他光着脚穿烧红的铁靴，但他仍不屈服，终遭残害致死，年仅34岁，留下了“十年未敢负朝廷”“一片丹心许独惺”的泣血绝笔。 李应升是色目人——蒙古人，先祖在元代时迁徙至江阴。到了明朝，他的曾祖父李诩，号戒庵，以郡学增广生的资格入学于南国子监，潜心理学，成为邹守益和王畿的学生，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晚年不应科举，一生多有著作，最著名的当数《戒庵老人漫笔》。李应升的儿子李逊之，字肤公，曾将李应升遗存的文稿整理刻印，集成了《落落斋遗稿》十卷。明亡后，以遗民自居，专心治史，著《三朝野纪》，记述了泰昌、天启、崇祯三代之事。明清时代，江阴是常州府的属县，他们自然就是常州人，他们的文集自然也被后来的常州名宦盛宣怀编入了《常州先哲遗书》。 李子振是李应升的堂侄，与李逊之为堂兄弟。他的祖父李如一，本名鹗翀，是李应升的大伯 。李如一是诸生，不事举业，多识古文奇字，是明代著名的藏书家，曾帮助钱谦益编撰《明史》。李子振同样不事科举，绝意功名，却能远绍经史，崇尚司马光与朱熹的为人和为学，秉承了家族好古立言、忠孝传世的风气。 李子振将新建的藏书楼取名为绀珠阁，是取唐朝宰相张说的故事。张说有绀珠（黑红珠子）一颗，把玩之后，所读诗书，就能过目不忘。这代表了李子振和所有读书人的愿望。为了传训后人，将读书、著书作为家族事业，李子振又请南田作了《绀珠阁读书图》，有着以图言志的意思。 南田不谙人物画，李氏所托，是否有强人所难之嫌？南田不擅人物画，强自应承，是否又有缺乏自知之明之憾？黄晞说：“正叔吾郡名士，隐于画……”是将南田看作隐于画的高士，有着深远闲旷、超然于浊世秽尘之外的思想境界和精神品质。李子振所托，不仅是因了南田的画家名声，更是看到了南田这种遗世独立的文人风骨。风骨，是衡量一个文人品质的根本，但只有具备风骨的人才能赏识风骨。李子振是“幽人”，南田亦是“幽人”，都是行走在社会边缘的人。相同的个人命运，相近的家族文化，砥砺出相似的风骨胆魄，才能相互识别、引为同类，才会有这样的相托。所以，这并非只是一次普通的、礼节性的文人应酬，而是两个布衣文人的一次情真意切的精神交流，“拂拭放笔之间，品题寓焉，岂苟作而已？斯人斯图，殆相得益彰也夫！” 一次难得的合作，使得两人相识相敬，惺惺相惜，成为知己。于南田而言，只有遇到有价值的知己，才能彰显出自己的真正价值。但是，南田的一生，这样的邀请，来自于一个价值观相同的知己的相邀，也似乎仅此一例。人生得一知己，难哉！ 恽南田这幅偶然的，或是仅有的人物画创作还是佚失了，只留下了黄晞的文字，记录了这次难以置信的实践，令人将信将疑，意犹未尽，心尤不甘。甚至，要不是《绀珠阁读书图记》这篇短文，连黄晞、李子振都被历史遗忘了，无法知道他们是何等样人，有何经历，有何所思。好在这篇奇文已经早早地保存在清代乾隆年间所修的《常郡八邑艺文志》中，渊源有自，是为信史，告诉了我们常州文化史上一段早已被人忘却的文人雅事，也告诉了我们中国美术史中一个佚缺的事实： 南田先生确确实实画过人物！文/周俊炜 (责任编辑：D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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