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

     屡屡因诗招祸的苏东坡，被朝廷流放到岭南。这天是绍圣元年（1094年）九月下旬，苏东坡骑一头瘦驴，挟一卷陶渊明的诗书，到了大庾岭岭顶的梅关关楼下。满头是汗的苏东坡一屁股坐在了一座竹棚茶摊前，要了一碗凉茶，慢慢地喝起来。清凉的茶水下肚，他浑身感到舒坦。

     稍歇，苏东坡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观读起岩壁上许多文人墨客的题诗来。卖茶老人看苏东坡赏诗赏得兴致盎然，就说：“看先生也是满腹经纶之人，何不做首诗，题写到岩壁上！”

     “这个……”苏东坡面有难色，一时无语，半晌才点点头，淡然一笑，戏谑地说：“好，就做一首，不过，我不题写到岩壁上，而是吟给老天爷听听！”

     卖茶老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盯视着苏东坡的脸。

     岭上响起了苏东坡激昂的吟诗声音，渲泄出他郁闷的心情：“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

     这时，道人吴子野风尘赴赴疾步来到苏东坡跟前：“好一个‘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东坡居士，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大庾岭上遇好友，苏东坡惊喜得喊了起来：“哎呀，这不是子野吗？我要做岭南人了，到惠州去。”

     “做岭南人好啊！”吴子野叉开话题：“称颂韩文公的文辞无数，王涤就欣赏你撰写的碑文，石碑刻成，众说尽废。”

     “哈哈，没想到远在岭南也有知音，难怪我会追随韩文公而来！”苏东坡自嘲地说。

     “人生何处不是家？你看我，吃粗茶淡饭，行千里路程，天当被地当床，不也生活得无忧无虑吗？”

     “真羡慕你这闲云野鹤的生活，可惜啊，我今生怕是做不到了呵。”

     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卖茶老人走了过来：“道长经常在岭上来往，我认识。这位先生就是苏翰林吗？”

     “老人家，在下正是苏东坡。如今不是翰林了，而是罪人。”

     “罪人？”卖茶老人叹了口气，“咳！如今这世道好官难当呀。”

     老人说：“我在岭上几十年，南来北往的事听得多了。苏翰林的事迹到处传扬。神药救百姓呀，疏浚西湖呀，传颂最多的是徐州抗洪，都说你是大禹再世！”

     苏东坡呵呵一笑，没说什么，吴子野说：“居士政绩岭北岭南都在传说，百姓心里有你，好官没有白当！”

     夕阳西下，萧音悠长。吴子野拱手与苏东坡道别。苏东坡看着吴子野远去的背影，抬眼对北遥望……

     王维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苏东坡是“千树清香过梅关，岭南终有新知音”。

     卖茶老人祝愿：“苏翰林，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看到你北归过岭的那一天！”

     苏东坡向卖茶老人拱拱手，豪爽地说：“老人家，托你的福了！”

     真应了卖茶老人的祝愿。七年后的苏东坡终于被赦，可以北回了。当年，苏东坡到惠州后又一贬再眨，已经跨海到了天涯海角的海南。如今，他收拾好家当，离开了这个已被他视为家园的岛屿，往北走，往回走，不急不缓。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正月的一天，苏东坡再度到了大庾岭下，在龙光寺外的竹林下歇息。

     正感叹世事无常，苏东坡忽然见到道旁有一名老迈官员，神态颓丧。他觉得很面熟，再三打量，竟然是把自己逐出京城、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迫害他的章惇。

     苏东坡愣了一愣，走了过去，问：“是章丞相吗？”

     章惇吃惊地抬起头来，打量了半天，低下头去，囁嚅地说：“不，不是丞相，是罪官。”

     苏东坡诚恳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哦，我老了，难怪你认不出来了！”

     章惇声音微弱：“不，我认得，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苏子瞻。”

     “丞相因何这样，如今要到哪里去？”不是取笑，是心有不忍。

     章惇见苏东坡对他毫无怪罪的意思，就放松了戒心：“贬谪雷州。”

     “哦，雷州风土不坏，寒热适中，经常有船只往来，四方物品皆有，且无瘴疠。丞相放宽心，注意养生，不会有事的！”

     章惇羞愧万分地说：“子瞻，我……”

     “不说了，不说了。你我同科及第，相交已四十多年，虽然其中出现了一些波折，但我都老了，以前的事就不提了，顺境也好，逆境也罢，权当春梦一场，让它过去吧！”

     章惇无话，禁不住两眼湿润。

     送别了章惇，苏东坡登上大庾岭，站在梅关关楼下，他没有一点倦意，浮想联翩。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苏东坡发现卖茶老人站在自己身边。老人欣喜地说：“我在这岭上住了八十多年，南来北往的人见得多了，不过，流放到岭南去的官员，活着回来的人屈指可数。天佑好人，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苏东坡赶紧施礼：“老人家，托你的福啊！”

    不管是心境还是思绪，与以往是全然不同，苏东坡带着些许希望的欢悦说：“老人家，你我有缘，我今天为你做一首诗，还要题写到这岩壁上。”

    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沾苏翰林的光，好在岭上留名啦！”

    苏东坡提笔挥毫，题诗《赠岭上老人》：“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亲手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豪气演变成了感叹“曾见南迁几个回”？古道梅关，是一道无形的界限，来和去，进与出，每一遭，都是一场命运的浮沉，无所适从的渺小个人，踏在驿道上，心里自然是久久不能平静。

    苏东坡二度经过梅关，在树旁崖壁题诗，后人为树题字：东坡树。

     叮叮……箫音悠悠不断……

     山长水远。苏东坡北回的路，阻碍重重，几经辗转，无处容身，不得不再上书《乞常州居住表》。漫长的等待，终获朝廷批准居住常州。

     一个多月后，文才横溢，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的苏东坡仙逝在他人生的另一个异乡――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