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为了我娘一生的幸福,在娘五岁的时候,狠狠心肠给娘裹了足。裹得尖尖的小小的,似乎三寸都不到。这给娘带来了一生的苦恼。 在娘家时有外婆罩着,不用下田,跟我爸结婚后就不一样了。每到黄梅季节,我爸忙不过来,我娘不得不下田帮忙,拔脚捂脚的水田,一双小脚站都站不稳怎能弯腰栽插?只能帮爸拔拔秧做点下手活,还经常跌得浑身都是泥水。到了1958年人民公社生产集体化,我娘受的罪就更大了。我娘和隔壁的婶娘都已五十七八岁了,扭着一双小脚赶到田头,总比別人迟,经常遭到队长的白眼和责备: “你们哪里是人?一点不自量;是猪,两只不识数的笨猪!” 娘一般不与他计较。有一次队长实在太过分了,便回了一句:“队长,不要这样。我们天天见面,客客气气多好。”婶娘也说:“你也有娘,你也这样凶神恶煞地对待你娘?” 队长没有料到两双小脚竟敢顶撞他,暴跳如雷,一口气骂了10多分钟。第二天队长通知他们:“两位老嫂子,今天就不劳你们下田了,准备点替换衣服,我派民兵送你们去劳教队享几天福。”劳教队是公社搞阶级斗争的创造,把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和一些爱发牢骚讲怪话的人,编成一个大队,集中住宿,白天劳动,晚上批斗。婶娘很害怕,脸都吓白了。娘安慰她说:“别怕,我们站得直,坐得端,还怕他们把我们老太婆吃掉?”娘和婶娘准备好衣服,就在家等民兵来押送,等到天黑民兵没有来,第2天也没有来。后来听说队长被劳教大队书记狠狠地批评了一通:“你怎么跟老太婆过不去?你把他们送来是存心要他们的老命吗?”遣送之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心里窝着一股火没处发泄,刚巧我高中毕业来生产队政审,队长便把一腔怒气全撒在我身上。 我在各方面都很优秀,成绩是班里前5名,是学校保送的候选人,所以政审特別严格。队长对着政审的老师胡编乱造,把我父母亲说成惯偷,思想落后,反动;把我也说成十恶不赦的人。我的保送自然没了下文。班主任看到我的政审材料很疑惑,特地找我谈话,我才知道政审严重不实。那个时代政审比考分重要,我很焦急,要赶回去找队长论理。班主任安慰我,要我认真复习,迎接高考,由他负责向学校党支部说明真相。娘知道了这事,拍着自己的一双小脚伤心地哭了:“这双脚不仅让自己吃一辈子苦,还害了我儿。”我说这是队长搞的鬼,与你的脚有什么关系?娘说:“怎么没有关系?如果我不裹足,走路轻轻松松,我天天下田跑在前头,队长找不到差疵,也就不会发生这事了。唉,我作孽的脚。”由于班主任做了工作,政审对我的大学录取没有造成影响。4年后我大学毕业,服从分配去了外省工作。我对娘说:“你儿子有钱了,你不用天天扭着小脚下田,该歇歇了。”娘高兴地答应我:“我也该享享儿子的清福了。” 其实娘背着我仍天天下田。那时种双季稻,第一季的抢收,第二季的抢种,都在酷暑,每天的气温在36度到40度之间浮动。头上是火辣辣的太阳烤,脚下泡着三十五六度的水,而且田里刚施过基肥,肥气冲鼻。娘和婶娘坚持天天到秧田拔秧,几天下来脚丫子起泡,溃烂,娘仍一拐一拐地下田。一天中午,娘突然昏倒在秧田里。等我接到电报从外地赶回来,娘已经住院第3天了。娘如犯了错误似的,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没事,快好了。让你赶回来,影响你的工作了。”我一直在医院陪了10多天,娘的一双小脚才能下床走路。出院时我一再跟娘说以后不要下田了,国家干部55岁就退休了,娘六十七岁了还下田?娘说那是干部,娘是农民哪有什么退休不退休的,只要有力气就要下田。我说:“娘是为几个工分吗?一个工3角钱,我们不差这点钱。”娘被我逼得无法,才说了实话:“我哪里是为了钱?呆儿子,我不为你,我何苦受罪?”我莫名其妙,愣愣地看着娘。 娘解释说:“你忘掉了?考大学那会,我一双小脚,上工迟到,常被队长责怪,弄得你保送不成,连大学几乎上不了。现在你工作了,我寻思娘在家也要表现好一点,多出点工。我再也不能让我一双小脚给你添麻烦,给我儿造成不好的影响了。” 娘的一句句话犹如尖刀,一刀刀直戳我的心窝。我高考政审带给娘的自责、歉疚竟这样深,多少年过去,她还耿耿于怀!娘啊,娘啊!娘为了儿子什么都舍得,甚至连老命都不顾!我激动地俯下身,一把抱住娘的一双金莲,泣不成声。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