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我随父母住在北大街府东巷的一个小弄里，当时这里住有朱普生、万立人等有名的伤外科医界人物，还有一座有好几进的民宅：陈家大院。大门开在北大街的陈家大院，最后一廗房子与我家的小院子相邻。那时的府东巷很是荒凉，玉带河静卧巷东，两座长满野草的大土堆犹如两座小山般伫立岸边，即使是白天这里也少有人迹。日寇占领常州后把陈家大院改成了“慰安所”，专供驻常日军淫乐。北大街大门口有日军把守，官兵进出繁忙，而那后廗的三楼却很异常，常听见从那座楼房里传出恶鬼般的吆喝声，恐怖的鞭打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原来这里还隐藏着日军诡秘的审讯室，据说只要进了这座审讯室就等于被判处了死刑。

　　我家院落四面高墙，中间有一口土井，北面就是慰安所最后一廗的三层楼房。这座楼房只有二楼开着一扇窗，但用铁条密密地封闭着，里面阴森黝黑，那令人可怕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我七八岁那年夏天，从那楼房的窗口里又传出了嚎叫的声音。据父亲从茶馆里听到的消息说，日军抓到了一个“共党要犯”正在审讯，每天夜里院子里便回响着令人颤栗的恐怖声，而到了白天又变成一片死寂，如此过了几天。

　　有一天来了两位外乡人：一个是约有四十多岁的大娘，带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后生，一口溧阳话。她称青年人高中毕业想在常州找一份教师的工作，要在这里租借一间屋落脚。他们还送上一袋山芋和毛笋表示诚意。我家有五六间土砖房大多闲置着，父亲就答应了。稍作收拾青年人就住下了，大娘则回去。过几天才来一次，每次都带来不少溧阳的土产：山芋、栗子、笋等。

　　那青年一身灰布长衫，黑布鞋，皮肤白晳，文质彬彬，长得特别秀气。起初有点陌生，关着房门闭门不出，似在准备功课。但不久就与我们熟识了，开始和我及我妹妹在院落里玩耍。有一天，青年人用溧阳带来的竹枝做成一把弓和许多支箭让我们射着玩，有几次还让我们把箭射向二楼窗口，但窗里并无动静。我和妹妹只觉得好玩一个劲地射着，青年又用红纸包住箭头让我们再射，其中有的还射进了窗口，这时令我们没有想到的一幕出现了：铁条栅栏里露出了一个头发蓬乱，布满伤痕的脸，那人定神看了看院子里的我们，“啪”地吐出了一口殷红的鲜血就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大娘来了，照例带来不少土产品。父亲不在家，大娘和青年商量了一会儿，青年让我妹妹到外面放哨，我监视着大门。大娘从院子里取过一把我祖父做瓦工用的长竹梯靠到窗口铁栅栏上，然后爬上竹梯隔窗轻敲了一下，窗里那脸又露了出来，两人隔栅栏比划轻语了一番，那脸又退进窗户，大娘收好竹梯就走了。过了两天那审讯室里没有了声响，青年也告诉我们说“工作”找到了要回去了，并叮嘱我们最近几天最好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住一段时间，说完付了房钱就走了。父亲想想事情蹊跷怕有意外，于是锁了家门带我们到乡下亲戚家去住了一段时间。

　　就在我们离家的第二天夜里，听说常州城里发生了暴动，全城四门紧闭，枪声大作，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满城传言纷纷，说日伪监狱里的100多名“犯人”全部跑掉了，连那个“共党要犯”也消失无踪，这时的日伪政权已是日暮途穷，束手无策，常州民众暗自拍手称快。

　　我们过了一个月才回到府东巷，后来觉得还是不安全，干脆把房子便宜卖了搬到觅渡桥的附近居住。但此事一直萦绕在我心间不能忘却，那被抓的“要犯”是谁？那大娘、那青年是何人？那暴动又是怎么回事？这件事一直纠结心底成为难忘的记忆。

　　附记：据常州《大事记》载，日伪时期1944年6月19日被关押在毛家弄（局前街中段）伪武进地方法院看守所的100余名“案犯”由同狱的中共党员汪明、许云龙发动越狱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