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锡剧大师吴雅童前两天仙逝。故乡有传，“唱煞王彬彬，做煞吴雅童”。这唱做是传统戏剧的两个角色工种。王彬彬也是锡剧名家，小时候没少听过他的东西，但我记不起来是否听过看过吴先生的东西。我不认真听锡剧也很久了，虽然偶尔会在春节老乡聚会时，会有雅好锡剧的票友来个一两段。不久前在无锡的乡邑老大哥卓兄曾给我发过一段前园会的锡剧唱段，是吴芳萍所唱，她在戏中一人独扮锡剧名角王彬彬梅兰珍的角，才艺俱全。

       锡剧本源自武进和无锡东乡滩簧戏，在家乡是老百姓最喜爱的剧种。我小时候，故乡乡下最流行的，莫过于锡剧，其次是越剧。

       对于锡剧，我个人记忆最深的，是锡剧名角王彬彬和梅兰珍演的《珍珠塔》。

     《珍珠塔》原本是清代弹词作品，后来演变成为滩簧戏的镇场之宝。1959年《珍珠塔》进京汇演，始名震全国，周恩来很喜欢，王彬彬等也曾专门为毛泽东叶剑英等唱过《珍珠塔》唱段，1962年香港华文电影公司将《珍珠塔》拍成了电影。

       故乡旧时，几乎人人都会哼上两句《珍珠塔》里的唱词。我祖父母年轻时跟着唱滩簧的跑龙套，自然也熟悉这些唱词。小时候，我盘桓于祖母跟前时，祖母总会神神叨叨跟我念叨：“好细佬，要跟方卿学习，做人要有骨气，长大了考状元，当八府巡按……”

      我后来又看了电影《珍珠塔》，耳濡目染，一些台词至今犹记，偶尔也哼上几句，尽管五音不全不着调。但是，这出《珍珠塔》，确确实实是许多像我这样的江南少年，少年时的励志传奇。

    《珍珠塔》其实是一出传统的善恶有报因果相循的故事。情节很简单，前宰相内阁大臣之后方卿家道中落，寡母孤儿相守坟堂苦读，家又遭回禄，奉命去往襄阳向御史夫人姑母求助，结果遭势利的姑母奚落，愤而离开。三年后，方卿得中状元，官封七省巡按，寻母至襄阳，扮唱道情试姑母，不料姑母本性难移，终于自食其言，羞惭地头顶香盘跪接方卿。

      故事也很励志，但最励志的，其实是《珍珠塔》里的唱词。

      你且听，当年方卿家遭回禄，襄阳投奔姑母时，姑母看到衣衫褴褛的侄儿，这般冷嘲热讽，连土性人也难免血冲脑门：

      “别人家砖头瓦片落在大路上，一脚一踢就打翻身；你块砖头落在井底里，永生永世无翻身。别人家困龙在沙滩上，得到明珠就上天庭，你条困龙困在九曲三湾山沟里，又好比蛐蟮无翅难腾云。我陈家豪富象钉转脚，你方家贫穷是铁生根。”

      “方卿你若有高官做，除非是满天月亮一颗星；方卿你若有高官做，铁树开花结铜铃，毛竹扁担出嫩笋；方卿你若有高官做，黄狗出角变麒麟，老鼠身上好骑人；方卿你若有高官做，滚水锅里结冷冰，晒干鲤鱼跳龙门；方卿你若有高官做，西天日出往东行，东洋大海起蓬尘……”

      “方卿你若有高官做，姑母我头顶香盘十八斤，三步一拜接方卿……”

      这前两段唱词，简直太过恶毒，一个有着正常善恶之念人伦之识的人，怎么能不被这样的台词惊着！这也是我至今犹能记得这些唱词的原因所在。

      别说是方卿，什么卿受这样的刺激，都会发愤图强的。除非他是第欧根尼。幸好，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第欧根尼是谁。

      当然，我没有受过方卿这种刺激，但这唱词耳濡目染，而长辈又常常谆谆提醒，也就将那发奋之心，渐渐移情于己，移情于不过面朝黄土的生活要吃上皇粮的志向。

      这是一出乡土传统戏剧对一代人的励志故事。这样的故事，我相信不仅仅发生在我身上，在我年龄相仿的许多故乡少年身上，都应曾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我后来寻过一些传统曲目的剧本去读并保持着特别的尊敬的原因，也是因为这唱词的影响——它怎么会有如此这般琅琅上口的想象力：“茅竹扁担出嫩笋，滚水锅里结冷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