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冠高耸，脖颈弓仰，遍体莹白如雪，尾羽逆风起舞，在朦胧熹微的曙光里，第一声破晓的啼鸣格外嘹亮，报告漫漫长夜逝去，绮霞满天的早晨终于来临了。

    就这样一幅黑白照片，一幅摄影作品，它却以别具一格的清新真切又盎然诗意，一直留存我的记忆深处。

    分明记得当年曲折弄堂里的明强小学（后改名马园巷小学），一所由胡氏宗祠改造的私立学校，那校长办公室居然有着两个大镜框，二十四英寸，嵌着颇为令人瞩目的照片。一张是乌纱朝服、三绺长须的中国古代官吏，和西装革履、碧眼金发的洋人在一起，据说那是京戏老生名角马连良与美国喜剧演员卓别林的合影。另一张则是一羽不同寻常的啼鸣公鸡，寥寥几方石块，三四低垂枝叶，别无其他多余之物，“一唱雄鸡天下白”，于质朴无华中自有一份撼人心魄的力量。我不由想到语文课念过的两句：“鸡鸣不已于风雨，松柏后凋于岁寒”；又联想到“虽愚必明柔必强”的办学宗旨，还有大礼堂每日更新的小黑板格言：“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铁蹄下沦陷已久的小城，残阳里闪耀日寇的枪上刺刀，放学回家路上难道见得还少吗？也许，那羽气势不凡的报晓啼鸣公鸡便从此走入我心里，成为我的等待和希望的象征。

     说起和报晓的“雪王子”戏剧性的重逢，那该是1963年春天，其时我正在江宁东山镇食品站“深入生活”，鸡啼猪嘶好不热闹。一日见报上“吴中行摄影艺术作品展览”正在南京举行，我自然知道这位同是常州人的老摄影家，更想一睹他誉满海内外的卓越摄影艺术，便借个理由回城一趟，临行前食品站一同志托我将一对公母鸡带给南京的亲友。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刚过，这些仍是稀罕东西，我满口答应匆匆赶上了回城的头班长途客车。到南京天才大亮，忙不迭搭上公交车去长江路的江苏省美术陈列馆，好容易等到陈列馆开门迎客，不料我却被拒之门外，问题恰恰就出在了我手里的那两只鸡。万般无奈，只得将鸡暂存于看门人小屋里，这才从容地登堂入室，由着赞叹与欣喜在心底流淌。也不知走进哪间陈列室，眼前蓦地一亮，已经久违了的报晓“雪王子”一下子出现了，依旧朱冠高耸，依旧莹白如雪，依旧尾羽逆风起舞，比明强小学时的它更英姿勃发，更神采飞扬，更光彩照人，俨然是个穿越几多历史风雨的英勇号手！瞬间，我恍然大悟，这幅题名《报晓》的艺术摄影其实原本就出自吴中行先生之手，1933年入选美国芝加哥百年进步展览会万国影展、入编美国摄影年鉴的杰作，只是多少年来却被我的粗心忽略了。正当我流连再三，耳边忽传来一声悠长啼鸣，“喔喔喔”——那般清亮而真切，刚从梦幻中醒来的我仿佛又走进另一个梦幻里。很显然，这声音并非来自“雪王子”，后来才知道我寄存看门人小屋那只金羽斑斓大公鸡，不知怎地挣脱草绳逃出来，在陈列馆大门口花坛上引吭高歌……此情此景，该是何等样的戏剧性啊！

     再说说邂逅吴中行先生的后人，那是《报晓》的情缘尚未了。上世纪70年代，为照顾妻儿我调回常州，有幸认识了吴锦渝，他比我早一点同样由南京调回家乡，更有趣的是他和我曾“背靠背”地合作过连环画。吴锦渝精于摄影、绘画和美术设计，他爷爷不是别人，正是我心里钦仰的名摄影家吴中行先生。这以后，两人多次文字与图像的愉快合作中，对已故的吴中行先生我才有了许多认知。原来，吴中行先生世居古运河畔，守着一爿吴公和米厂，前店、中坊、后晒场，商业活动之余，热爱艺术摄影，附近的天宁寺、文笔塔、红梅阁，一年四季他涉足频繁。一幅《报晓》名作，创作灵感就是从这里汲取的，只不过，时代背景却是日寇侵华战争已经爆发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青年吴中行沸腾着爱国热情，积极参加救亡运动。日军侵占上海后，正在上海的青年吴中行为保全民族气节，由他任执行委员的“黑白影社”中止会务，不与敌伪往来。敌伪要“黑白影社”举办万国摄影展览，同样遭到严词拒绝。更大的碰撞来了，一次日寇获悉摄制过《报晓》的吴中行已回常州，便勒逼吴公和米厂交付军粮两百石，青年吴中行并未屈从。又来了十几个鬼子兵气势汹汹上门抓人，幸好那天他外出才免遭毒手。不过后来，青年吴中行通过中共地下党，将一队粮船瞒过敌伪耳目，由大运河驶向苏北新四军抗日根据地……

     时光流转，将近一个半甲子过去，作为“小城”三部曲之二，同样以常州为背景写作的长篇《霜天同林鸟》再版，将《报晓》的“雪王子”引入这本书早就是我的打算，连做梦都见到这支无声胜有声的“霜天号角”。2018年底，继《小城乱世情》后，我终于如愿了，等待和希望没有让我落空，如今在我看来，它仍不失为一种殊荣和珍稀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