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喜欢花树，旧时青云坊玉堂弄后园有枇杷和苦橙，墙根下秋海棠凤仙花雁来红。前面偌大庭院两边花坛上腊梅天竹子，围墙边的香水月季，高大齐整，花事不绝，更是母亲引为骄傲的。

　　不过母亲最爱的却还是荷花。

　　每年春深，两只暗棕色釉缸从墙角里搬出来，安置在矮矮的砖墩上，釉缸脚盆大小，敞口，不太深。养荷选种严格，隔年陈泥里的藕段，瘪的烂的统统不要，宁可选用新的，然后将腊肠似的种藕蟠曲在过筛的黄土上，撒一点为杀虫的硫磺，又于几处藕节铺层碎发。说起碎发，我们这些孩子便有任务了，纷纷去理发店收集，母亲说作为肥料白发不要，单要黑的。一切就绪，母亲才叫人去河里罱泥，一大桶黑水淋漓的污泥倒进缸里，由它们曝晒到裂拆，就此正式放水育莲。

　　小荷才露尖尖角，荷花缸便成了欢乐小世界。先是黑泥里钻出来的虫子，长长的，肉红色，细丝绦似的，在水里那般飘曳，好不自由自在。有趣的事情来了，只要有人咳嗽临近，一瞬间它们全部缩回泥里，再大声咳嗽也不管用。还有便是常客的蜻蜓，悄悄停于新荷尖角，可它们不同于常见的蜻蜓，个头很小，仅寸把长，薄翅透明，晶蓝的朱红的黑色的，斑斓悦目，玲珑精致，倒像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艺术品。却也同样怕人，稍有些微响动就高飞远去，无影无踪。

　　小世界越发热闹了。孩子们放进去的小鱼小虾，活泼泼的，却不消多时就成碎发外的肥料，只有大小田螺才长命，在黑泥里躲了几天又带壳露脸，一副别来无恙的姿态。

　　出水见高低的荷叶马上成了新宠，碧绿得那般沉静恬适，滴水不湿却由圆圆的叶面托起一颗似有生命的活珠子，晶莹闪烁，灵动流泻，好玩极了。只是，好玩归好玩，攀折却是决不允许的，缸里几多荷叶母亲从来都心中有数。至于夏天常有的雷电风雨，不让荷梗吹折特地在缸上架起青竹罩子，圆桶也似的，纵横都有格子，纤长的荷梗好像穿了件“钢丝背心”。一旦大风吹折的荷梗，母亲也绝不随便丢弃，说那荷叶是做粉蒸肉时的必需之物，那粉蒸肉又如何如何美味，这样一来死乞白赖要荷叶的孩子也就无语默退了。

　　一朵朵荷花次第开放，或粉色朱纹，或象牙莹白，无论红莲还是白荷，都是母亲所喜欢的。为这，她还在青竹罩子上系起醒目的红布条，迎风飘扬着，一来吓走爱啄食的麻雀小鸟，二来则是正告来人只许赏玩，不可碰荷花一指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正如我长大后读周敦颐《爱莲说》的那样。荷花绽放的那些夏夜，庭院里着实有些热闹，丝丝缕缕清香浮动中，孩子们尤其女孩子最爱玩的“荷花荷花几月开”。那是一种十分简单的游戏，几个孩子手拉手围成圈子，边走动边跟蹲在圆圈当中的孩子对唱，天真无邪的童声：“荷花荷花几月开？”“三月不开四月开”，“四月不开五月开”……应答出了差池，圆圈里的孩子就算作开过的荷花出局了事。有时候，一群萤火虫偶然过墙来了，在花树间旋转乱飞，这样游戏就玩不成了，孩子们当即一哄而散，去追逐那些美丽淡碧的光点。薄暗中碰翻了椅子，打碎了茶具，踩痛了脚丫，热闹中有母亲的惊呼：“当心荷花！当心荷花！”……

　　花开花谢，荷花缸里外落花如同小船，尽管这样母亲仍不让孩子拾去揉弄，她亲自将花瓣扫起洗净，细心收入纱囊，等积多了叫人将纱囊送去市河僻静处放漂，由着花瓣流向别处。母亲不识字，没有读过《红楼梦》，不曾看过同题材的戏曲，也许根本不知道“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故事，可她的心思却和林黛玉相印暗合：“质本洁来还洁去，休教污淖陷沟渠。”甚至比葬花的林黛玉还多出一层意思来。在淳朴善良的母亲眼里，荷花决不同于其他花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独特精神品格外，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圣洁，试看无论观世音菩萨还是三世如来金身，他们的宝座岂不都是荷花也就是常人所说的莲台吗？！

　　七十几年过去，人事风物全非，这青云坊玉堂弄老宅的旧影仍在我零星记忆中摇曳。这么些年，夏日荷花一直令我倾心，这期间曾经那般惊喜于杭州西湖曲院风荷的“接天莲叶无穷碧”，也曾十分流连过故乡常州荷园的“映日荷花别样红”，可我萦绕魂梦的却总是那四季如画的大庭院，那溶溶月色下的“荷花荷花几时开”，那情趣满满欢乐小世界的荷花缸，我母亲永远的荷花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