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癞子！”前年腊月的一天，我喝了酒，大声叫起他的诨名。

    这个平时被村里人唤作“严总”的人，怔了怔，有些气恼地望着我。“你望着我干什么，不就是当年的严癞子么？”我瞪着他说。

    严总终于忍不住了，他大怒：“你不就是一个穷酸文人么，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我还击他：“你不就是一个村里土豪么，你高祖的名字，你用毛笔写来我看看！”“严癞子”小学没毕业就出门闯江湖了，他能用毛笔写字么？

    我和严总有了这次吵架以后，关系融洽多了，两人之间这样把人性的恶给排了毒，后来渐近的关系，就是不断释放彼此的善意了。以前，我俩是有距离的，我老觉得，他用“不缺钱”这种心理优势压着我。有年我自费出一本书，“严总”表示要慷慨赞助两万块钱，我谢绝了。我说：“严总，我也是有尊严的人。”严总哈哈大笑，啥尊严不尊严的，有钱就是尊严。我拂袖而去，后来严总主动上门赔礼道歉，请吃肉喝酒，我很快又被他“融化”了。

    严总是我在老家村里的发小，去南方打工发达了，成为我们村里最有钱的人。我们那个村，村人一向把有钱当作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像我这种小文人，也就是他们眼里的酸秀才而已。

    去年腊月，严总开着价值一百多万的小车从南方回来过年。回溯到二十多年前，当年的“严癞子”坐长途车回家，蜷缩在车上迷糊时打个盹儿，下车后扛着一个蛇皮口袋，鬼鬼祟祟地进村。一见到我，胡子拉碴的严癞子便叹气说，在车上都被那一双双臭脚臭得晕过去了。

    “严癞子”在家里排行老大，他与我一起拖着鼻涕长大，上小学五年级时还尿床。他腊月里回来，来到我家，点名要吃红烧猪大肠。我亲自下厨，做了红烧肥肠款待他。他拍着滚圆的肚子说，我就是爱吃猪肥肠，吃肥肠的人，为人厚道。我迷惑了，这是啥依据？

    有次我望着这个体重将近两百斤的人，情绪突然变坏，我在体重过高的人面前，心里都怀着压力。我大声问道，严老大，你不拿出钱来修祖坟么？严老大翻了翻白眼，他嘟嚷着，修啥祖坟啊，风水不是我自己闯荡出来的吗？

    严老大三岁那年就死了爹，母亲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而今都有了出息。去年秋天，他母亲八十大寿，我帮忙操办。严老大和兄弟姐妹几个跪在母亲面前，给母亲拜寿，歌手唱着《烛光里的妈妈》，我在一旁落泪了。那次，慷慨的严老大给村里捐款五十万元修路修水池。严老大还花了一百多万元，在老家公路边修了一幢豪华的别墅式楼房，可平时没人住，就叫村里一个五保户来照看房屋。六十多岁的五保户在这里迎来了爱情的春天，一个寡妇竟看上了五保户，跑到房里来和他调情说爱后同居了。这让严老大很欢喜，觉得办了一件积德的善事。村里还有不孕不育的人找到严老大，请求去医院检查，严老大一概同意，表示将资助一些钱。去年除夕夜，严老大在别墅院坝上杀了六头羊，用烤羊宴请乡人，熊熊火光中，乡人吃得满嘴流油，欢欣鼓舞。

    今年腊月的一天，我和严老大驱车回到乡下，几个村里人追着我，向我打听他到底有多少钱。我突然烦躁，朝他们大吼着说，关你们啥事啊，严老大又不是偷鸡摸狗来的钱。村里人吐了吐舌头望着我，没想到平时文弱的我脾气这么坏。

    我和严老大坐在山梁上望着寂寞的村庄，沉默已久，我突然对严老大说了一句：“严老大，如果有一天，我有了你这么多钱……”严老大歪过头来，诧异地望了望我，起身走开了。

    第二天晚上，严老大请我们几个发小去酒楼喝了酒，还去歌厅搂抱在一起唱了一曲《友谊天长地久》，深夜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