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杨春满,溧阳城西北增加圩人。他和我没有多少交集,他老人家1959年就去世了,那正是荒唐的大跃进搞得饿殍遍地的时代,他一个年老力衰之人自然难逃厄运。那时的葬礼也不像现在这样隆重,连焚化的草纸都买不到一张。按直系亲属计算,他只有我母亲一个独女,我和哥哥是他最亲的两个外孙,我那年已经10岁,却并没有让我参加,这也不能怪大人,那时吃食堂,家家没有存粮,哪有粮食来办丧事?好在外公生前做的好事实在多,在增加圩村有口皆碑,特别是他的侄孙、侄孙女们,我外公在他们小的时候,都把他们当作嫡亲的孙子、孙女看待,而他们因为自己的爷爷死得早,也把我外公当作自己的爷爷一样来对待。外公的第三个侄孙杨双全是1955年参军的第一批义务兵,听到我外公病危的消息,立即从他积蓄的津贴中寄回50元,外公的大侄孙杨双喜和我外公商量:“用这钱买口棺材?”外公点点头表示同意。其实,外公此前已经有过好几口棺材,而且都比较厚实。村上有的穷人死了,没有棺材,外公就慷慨地说:“把我的棺材拿去用。”有人问他:“你今后呢?”外公调侃着说:“我用稻草结个米篰。”现在真的轮到自己了,现成的棺材已经给了别人。50元钱只够买一口薄皮棺材,但有棺材困就算是好结果了。 外公是个种田能手,他长期在地主家里做雇工。由于他十八般农活样样精通,不管是锹上的功夫,还是锄上的能耐,不管干细活的下秧播种,还是干粗重的挑担罱泥,都出类拔萃,仅在一家地主家做雇工的班头就是19年。如果没得三分三,别人又怎会服帖他? 外公似乎天生就是个劳碌命,他这一辈子大概是为别人活着的。照理说,他在地主家一年忙到头,冬闲时回到家里总该歇息了,但他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仍旧手不停、脚不歇,搓绳、打草捆、推草鞋、推蒲鞋、结米篰,像个陀螺似的,忙得团团转。因为日夜和稻草摩擦,两只蒲扇般的大手粗糙且皲裂,两只袖管则拖一爿、挂一片,棉花絮都露在外面。家里不论是地上还是墙上,到处堆放着、挂满了他的这些“宝贝”。也不管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只要喊一声:“三叔(外公排行老三),我拿走了。”外公则豪爽地回答:“拿去,拿去。”说完连头也不抬一下,只顾做他的活。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分文不取。外公是这门手艺的高手,他干这些活时十分专注,力求精益求精。他结的米篰既光滑又紧凑,没有一点裂缝,没有一根草头露在外面。大的可盛十几担米,小的用手搬了就可以走,方便携带。因此,常常被人请到家中结米篰,他在我村一户大户人家楼上结米篰时,能够几天几夜不下楼,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我想,外公在干这些活时,大概也和我们读书写文章一样,是一种追求,是一种享受,是一种乐趣,虽苦犹甜。 外公为了逞能,有些行为已经超乎寻常。他能够生吞青蛙和黄鳝。他在田间劳动时,有人锄到了黄鳝,他喊道:“给我。”他将头仰起,把黄鳝头抓住塞进嘴里慢慢往喉咙送,黄鳝进入肚皮后,虽然皮肉能够消化,但带刺的骨头依旧连在一起,要从肛门一点一点往外拉,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举动。他对别人说:“土鬼田鸡最容易吃,只要往喉咙头一丢,它自己就跳进去了。”土鬼田鸡是一种灰黑色的小青蛙,我小时候常常捉了丢给家养的鸭子吃,鸭吃了长得快,生的蛋又多又大,外公却当作零食吃,并变成了一种游戏。我想,外公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是因为生不逢时,他所在的时代太落后了,娱乐生活过于单调枯燥所致。如果是现在,他或许能上中央电视台参加“挑战不可能”。我在青少年时经常听到老一辈人讲我外公的这些故事,讲者津津乐道,听者更是忍俊不禁,笑痛了肚皮。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