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常州东门外大运河水运繁忙,两岸烟囱林立的景象。 我在上大学时曾经选修中国城市发展史课程。古代城市发展的历史表明,水源是影响城市形成与发展的至关重要的因素,从某种意义上说,水源是城市赖以生存的生命线。古代的水源主要来自于地表水。缺乏水源的地方,城市难以兴起,也无法延续发展。常州作为江南水乡,河网密布,水系发达,并且早在春秋时期就有了江南运河。历史文化名城常州,正是依河而生,因河而兴,历经几千年的发展走向繁荣,成长为大运河沿线的一颗璀璨明珠。常州早期的许多商业、手工业、近代工业,沿着运河星罗棋布,异彩纷呈,得益于舟楫运输之利。 我的老家在常州东门外京杭大运河畔的徐窑村。儿时在运河边,看帆樯蔽日、舟楫云集,听轮船笛鸣嘟嘟、艄公号子声声,稚嫩的心底留下些许雪泥鸿爪,任凭岁月悠悠,时光流淌,始终难以磨灭,未能相忘。明代初年,这里已经十分繁荣,沿运河建有十里长窑,烧制砖瓦,形成窑主窑工定居村落,因为村民以徐姓为主,故名徐窑村。新中国成立之初,老家附近运河两岸就有不少工厂。上溯至水门桥,有大成二厂、大成三厂,以及利生、裕民、华昌布(染织)厂;下游有常州制药厂、大明纱厂、戚墅堰电厂、戚墅堰铁路工厂等,其中不乏全国、全省知名企业。戚墅堰电厂为火力发电厂,生产中需要大量的煤炭和冷却水,之后又形成大量煤渣,使用运河之水和通过水运之利,可以大大降低成本,提高效益。 运河便利了工厂发展,工业为村民提供了就业。那时,我姑父和村里一些人在戚墅堰铁路工厂务工,我姑姑和隔壁一位阿姨则是大成三厂纺织女工。本来在家门口还有一家染织厂,叫大东布厂。从村口沿马路向西,是一家种植各种蔬菜的国营农场,用竹篱笆围着。再向西,是一片很大的空地,有结实的水泥地坪,破损处有杂草长出,地坪周围残存着一些高低不一、看得出是断裂的钢筋水泥柱子,我会爬上去玩。村里老人告诉我,这里就是大东布厂,日本人侵略中国时把工厂炸毁了。我只看到这个工厂遗迹,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告诉我,成了儿时的一个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负责总纂首部《常州市志》,虽然十分留意,却没有发现关于大东布厂的详尽记载,而当时常州市棉织三厂在编修厂志时对此作出了记载,竟也遗憾地与我失之交臂。直到赵德明先生在2018年7月22日《常州日报》发表《大东棉织印染厂蒙难记》,方才揭开了我心中的谜底。顺便说明,有关大东布厂的准确位置,棉织三厂志的记述并被赵德明先生所采纳,称“即常州钢铁厂现址”,看来有误,本人幼年亲历以及《常州钢铁厂志》所述均可证实,这里不再展开。 故乡的运河也方便了客运。那几年每逢春节,我们全家都会到武进遥观的塘桥街镇小住几天。我们先得坐车到水门桥,在桥边的轮船码头搭乘客船,船到塘桥上岸再步行一段就成。妈妈当年在上海工作时,有一位亲如姐妹的闺密,就住在这里。我们住在她家。这是以木结构为主的房子,房间很多。新春佳节,街上连续几天都搭台表演民间艺术,除了开场锣鼓鞭炮热火朝天,还有京剧、锡剧、沪剧、黄梅戏、木偶戏、常州道情说唱,舞龙灯、舞狮子、荡湖船、打腰鼓、骑独轮车、踩高跷,等等。活动丰富多彩,内容喜庆欢乐。 工业的发展、集镇的聚集,带来了商机。爸爸妈妈常常半夜起早摸黑把鲜嫩葱郁的各色蔬菜从地里起出,再像插花一样精心整理,一把把、一圈圈、一层层,齐刷刷地摆放在苗篮里。天刚蒙蒙亮,爸爸就挑着菜,沿着大运河边的马路走上几里地,去大明纱厂南洋街或者戚墅堰运河边的煤屎滩(今机厂街)集市摆摊叫卖。运气好的话,爸爸会给我们买回来或大饼、或油条、或鸡蛋糕,虽然难得,但那个香啊,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口水直涌。那时候想,等我赚钱了,非得尽情地买、吃他个够不可!可是后来有条件放开吃,却再也吃不出那时的味道了。 大运河不仅恩泽于常州工商业和交通业,自古以来还源源不断造福于故乡的农田灌溉。儿时,我们徐窑村在运河边上建有两座电力戽水站,谓之马达。西马达在村口(至今仍然是村口,有公交7路、63路徐窑站及“徐窑村”标志),东马达在村东南(今常宝钢管有限公司西南角河边)。戽水站汲取运河之水,抽入高耸的蓄水池,再通过涵管穿越常戚路(今延陵东路),注入路边长长的水渠。晶亮晶亮的水,在渠中汩汩奔流,滋润着附近一些农庄的田野,为互助组或者单干的一家一户带来丰收的喜悦。到了秋收季节,电力戽水站就改行成了碾米作坊,农家挑来一箩筐一箩筐金黄金黄的稻谷,倒入像漏斗一样的口子,在马达轰鸣声中,吐出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我问爸爸,家里还有一些稻谷为什么不碾成米?他说,那是用来交公粮的。我虽然不懂“公粮”的意思,但知道那是按规定必须做的。 大运河是我的母亲河,运河之水流淌在我的生命之中。儿时,村里曾经安排我父亲管理东马达,因为父母田头事都忙不过来,就把24小时看管东马达的任务交由我奶奶负责,一并把3岁左右的我,也交给了奶奶。于是,我随奶奶离开家,住进运河岸边的戽水站房,喝运河水,用运河水,吃运河水滋养出来的米饭菜肴。每天,奶奶蹲在运河边淘米、洗菜,用棒头在石板上捶洗衣被,提水做饭、烧水。雨水季节,爸爸和伯伯在河边张网扳鱼,我们就会有鲜美的鱼啊虾啊来下饭。有一次,我去西马达马路边溜达,忽见一条大鱼从高高的水池中一跃而起,落在路边活蹦乱跳。我立马扑上去,死死捺住,把它抱起。路边正在架设电线的几个大人走来,嘻皮笑脸地咋呼:“小孩子,这是我们养在里面的啊!”我似信非信,却不情愿交出来,转身拔腿就往家里跑,心里砰砰直跳,担心他们追来。有人把我“顶住压力”捡鱼的经过告诉了奶奶,奶奶高兴地夸奖:“咱们的宝宝真厉害!”父母亲在运河岸坡种了南瓜,我看着出苗、长藤、开花、结果,偶尔也采摘成熟的南瓜回来。奶奶用南瓜炒菜,或者放饭锅里、蒸笼里蒸着吃。记得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岸坡上一些成熟的南瓜被暴雨冲进运河,父母亲和哥哥、姐姐穿戴斗笠蓑衣,手持长长的竹竿,在雨点密布、水流湍急、飘浮着杂物的河面打捞。我戴着斗笠,站在倾盆大雨中看热闹,浑身淋得像落汤鸡却全无察觉。 在东马达运河边的那些日子里,我尚属似懂非懂的幼儿,正是爱玩爱热闹的时候,但河边的生活有些单调,年年重复着一样的四季歌:春天,看岸边野花嫩草;夏日,看河中潮涨潮落;秋天,看田间稻谷低垂;冬天,看门前雪花飘飘。有时我晚上不肯睡觉,奶奶轻轻拍打着我的背,骗我说:“听听,运河里有大轮船过来,上头全是红眼睛绿眉毛的外国人,会把不听话的小孩子捉了去的!”我想象着狗强盗在大东布厂烧杀轰炸的恐怖场景,乖乖进入梦乡。记得暑热天,奶奶为我洗过澡,把光溜溜的我放在河边床板上乘凉。陌生的纤夫走过,经常停下脚步,逗着我玩,我却总是怕怕的。我很少见到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也几乎没有玩伴,整日孤单、冷清,由此养成沉默寡言并有压抑感的内向性格,长大许多年后才逐步矫正过来。 离开东马达是一个偶然事件造成的。那天,一帮比我大的孩子进来玩,刚好奶奶不在。他们旁若无人,在机房里爬上爬下,把各种电闸扳来扳去,特别是有个机器上的扳手,我平时见爸爸总是把它放在固定位置上的。这群孩子玩够就离开了。过了不久,爸爸带着几个人来,准备开动机器,我连忙使劲拉着他的衣角,想让他看看那个扳手。他压根儿没有理会到我,径直把电源闸推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呼”的一声,马达里升腾出一团烈火,足有一人之高,机器就趴窝了!因为这个失误,爸爸用一年多看管东马达的补贴作出赔偿,并且被解雇了。我因祸得福回到家里,见到铺了一地等待晾干、显然是刚刚收获并剥好的葵花籽。我进门的第一句是:“你们欺负我瓜秋头(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引得全家哄堂大笑。此话是奶奶一路上迈着三寸金莲,反复教我说的。后来,村里有小伙伴胡说是我爸爸“破坏”了马达。至于马达起火的原因,到底是否那个扳手错位,我不得而知,直到1990年10月我爸去世也未问及。 (徐瑞清:《大运河畔的童年印记》,原载《常州日报》2020年10月11日第A2版(文笔塔•记忆)。)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