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天,回老家去摘西瓜。爷爷抢着走在我们前面,说他来带路。 西瓜田在鱼塘边,那堤岸窄窄的,却很长,踩下去尽是黄色的沙土。我半年没见爷爷了,不知怎么,他就突然比我矮了半个头。爷爷迈着大步往前走,偶尔回头和爸爸搭一两句话,其他时候,都只有土布鞋子踏在地上的簌簌声,很容易就被鱼扑腾水的声音盖下去。爷爷比往年更沉默了。 瓜田就在这样的沉默里,到了。爷爷头一个下去,我帮他打下手。他慢慢地俯下身子去挑,却屈起两个指头,敲两下,就听懂了一个瓜。他把那藤掐断了,就喊我:“小乖,把瓜抱你姑那儿去。”我抱起瓜,恰好手被藤擦了一下,毛,而且痒,像被挠过之后一样,红了。站在那儿,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那个弯腰挑另一个瓜的身影,竟觉得手里的西瓜太沉,太沉。 蛇皮袋很快就满了。他背起一个,仍是走在最前头。那一个蛇皮袋里三四个西瓜,比小孩子还重。我跟在他后边,看他走。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腰被蛇皮袋压得直弯,膝盖却别扭地直着。他浑身上下哪里都健康,唯有这两只膝盖,动过大手术。他头顶上扣一只灰扑扑的蓝布帽子,我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发,只有他那一只紧紧扣在蛇皮袋上的手,能见到。那是一只古铜色的手啊,因为缺少水分而干瘪褶皱,又因为握着蛇皮袋而青筋毕现。他的手随着他每踏出一步,每躬一次腰而向下沉一次。我知道,那几个西瓜,也要这么沉一次,压他一次。 我终于不能再等一秒,两步赶上去颤抖着唇问他,声音却故作平静:“老爹,你要把西瓜放姑父的推车上吗?”爷爷回头看我,咧开嘴朝我笑,皱纹像是掩进了耳后:“你姑父那点力气,再加一袋推不动的。再说,小乖吃的西瓜,要我来背。”他就回头继续走了,好像是知道我什么也说不出。我逃到队伍最后,眼泪扼住了我的声音。我只能远望着他,望着他那样慢慢地,从堤上一步步走。 周围鱼扑腾的声音还是那样响,我却清楚地听见爷爷脚步声了,那土布做的鞋子踩在黄色的沙土地上,咚,咚。像过年的时候,隔着半个村,传来的隐隐的烟花爆竹声。我和爷爷搬两张板凳坐房檐底下,他抽烟,我央他:“老爹,我夏天来吃你种的西瓜好不?”他就吐一个烟圈,看很远的烟花,定定地答我一个字:“好。”他为我这一句话,走了半年多。 队伍走远了,我在后面慢慢数,数他脚踩出的窝窝,深一个浅一个的。我想冲上去对他说点什么,终究被泪水堵住,哽咽到只想哭。他说我吃的西瓜要他来种,我吃的西瓜得他来背。他为我一句话,在那长长的窄窄的堤岸上,走了半年多。我抬头看他的影子,他仍慢慢地走着,背上是西瓜,堤的尽头是村子,却又像无尽头的时光和岁月。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