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1956年考入高中，因喜爱文学，就开始到新华书店看书。那时常州最大的新华书店，在繁华的南大街上，只有三开间光景的门面，书都敞开排在木架上，任人选择。我口袋空空，就笔直地站在那里读，常常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书店的服务员人情味十足，从不给人看脸色。当然，站着看书的前提是不能影响其他顾客，尤其是要爱护书。我每次去新华书店前，母亲都要给我一块干净的大手帕，用来托住书脊，不致污损书的封面和封底。这一点营业员肯定看在眼里，要不怎么对我特别友好呢？这习惯我保持至今，夏天读书，尽管读自己买的书，我也要用一块手帕托着书。

      我也忍不住买书，只能抠买早饭的零花钱，总是拣2分半钱一块的麻糕吃，从不舍得买有芝麻的3分钱一块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也拥有了夏衍、张骏祥、罗姆等人的电影剧作的理论书，还有方纪、柯灵、鲁彦、何其芳的散文……这些书，价钱低的才一两角钱一本，贵的也不超过五六角，我至今珍藏着。

      考上南大中文系后，杨公井新华书店成了我常去的地方。虽然系、校图书馆什么书都有，我不用再站在书店看书了，但自己最需要的工具书和参考书还得买。

      1963年2月底，听说郭绍虞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下册）到了，有的同学己买到且书店存货不多。我顾不上吃晚饭便直奔杨公井，总算如愿以偿。捧着这本书回校，早过了开饭时间，但室友已经把饭打好，饭盒捂在我的棉被里。

      有一次，研究宋词的张鄂增同学对我说，宋词选本中，夏承焘、唐圭章两先生的选本固然好，但杭州大学胡景翼先生的《宋词选》别具特色。他告诉我，这部书新华书店售缺，不过正在再版，可以登记等待，系资料室到时会转告。当我在毕业前取到此书时，欣喜之情，难以言表。

      几十年来，我从新华书店买了一万多册书。这众多藏书中，我最为看重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局出版的拼缩影印本《二十五史》（1套12册）。

      这套书的得来，颇费踌躇。那是1989年的深秋，发了工资，就去逛博爱路上的古旧书店，我是这里的常客。常州古旧书店在沪宁线上还是蛮有名气的，书多，实用，合用，品相好且价格便宜。一进店门，便瞥见正中的书架上陈列着一套古朴雅致的《二十五史》，我要了第一卷（史记、汉书），翻看出版说明，《二十四史》是用了清乾隆的武英殿本，《清史稿》是用了关外二次本，前者用最接近殿本原刻的1916年涵芬楼影印本照相制版缩印。这套书成色较新，1988年5月第五次印刷，原来的书主人看来十分爱惜，书中没有任何字样和折页，书首也没有印章和题名，但书是明显翻过的，因为书中遗留着夹书的白纸条。

      《二十四史》曾是文人必备的工具书，但现代私人要收藏全套的《二十四史》已非易事。能够一下子买齐《二十五史》，当然好。虽然是缩印本，虽然没有任何标点，但我那时刚50岁，视力尚可，小字看得清；至于没有标点，正好训练我的断句能力。我抬头问：“多少钱？”回答是：“本来要120元，给屠先生100元，给你，也100元罢。”我问：“哪一个屠先生？”“屠揆先，屠半仙，他约好昨天来拿书，但没有来，今天你要，就卖给你了。”我一下子愣住了，屠揆先先生，是常州最有名望的中医，这书价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问题，没有标点对他来说也不是问题……为什么他喜欢这套书又放弃呢？

      营业员把12本书全捧上柜面，说有2本（卷4、卷9）有火烧的痕迹，果然书的下角被火熏过，有焦页，烧掉了一小角，尚不影响阅读。他接着说：正因如此，所以才便宜卖。我对这2本书怎么会过火充满了疑虑，营业员叹了口气，“屠半仙也问这个问题。原来书主也是一老先生，嗜书如命，这套书是从上海弄来的，成本远不止书价260元，书到手不久，老先生走了，所以书还是新的，家属就卖掉了。这2本怎么烧掉角，家属只说不小心……”我还是决定买下。既然书的前主人是书痴，那么，我善待此书，善用此书，也算继承和完成他的心愿了。后来，古旧书店的员工告诉我，我取走书的当天傍晚，屠先生踱到书店，要取这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