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喝一瓶“纯净水”,恐怕是最普通不过的事了,但我常常舍不得马上扔掉喝完的塑料空瓶。这份小小的敬意里,藏着一段遥远而难忘的“喝水”记忆。 1968年秋,我插队金坛罗村乡张家村。这是一个贫穷闭塞的自然村落。村上没有一间瓦屋,也没有电灯和“自来水”。乡亲们喝的水,大都直接取自离家不远的河塘里的水。村上有好几个河塘,这些大大小小的河塘,其实都是“储存雨水”的“容器”,并不与外河相通。淳朴的乡亲,为了照顾知青吃水方便,特地将我们的茅屋预先建在全村最大的“圆塘”(直径约30米)附近。距离圆塘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狭窄的“长塘”,夏天和秋天,我们常在长塘里洗澡游泳,锻炼身体。 圆塘很美,三面环田,青黄不一,紧靠村边的一侧,杂树杂草又高又绿。乡亲们在塘边架一块四五尺长的青石“跳板”,向前伸到水中。每天早晨,住在前半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要到这个石板“码头”上来挑水、淘米、洗菜、洗衣服;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家距离码头最近,取水不用肩挑,只要用桶在水中一荡,一手拎起水桶,走七八步路进屋把水倒进水缸即可。然后,照老乡教我们的办法,在水缸里放点明矾,用小竹竿搅几下,一缸“干净水”就算“制作”完成。公社发给知青的水缸很小,只能盛两小桶水,其中半桶水因为有明矾沉淀下来的脏东西必须倒掉,所以天天取水换水,成为我们必做的功课。 刚下乡时,我们还烧点开水喝。但不久,盛放开水的竹壳水瓶就成了“摆设”,因为烧草太金贵了,年终生产队分给我们的烧草,别说烧水了,光烧饭也只够烧三四个月。我们只好“入乡随俗”,和老乡一样:在家基本不喝“开水”,在外习惯直饮“生水”。当年,公社号召种“双季稻”。炎夏“双抢”,酷暑难耐,在发烫的水田里栽秧,人人汗流浃背,唇干舌燥。这时,会有人从附近河塘里直接提水送到田间,水一到,大家一拥而上,抓起葫芦瓢,咕嘟咕嘟就往肚子里灌水,那塘水清凉煞渴,沁人肺腑,只是喝到后来才感到有股河泥的味道。但我们内心非常自豪,觉得自己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中又前进了一步。 欢快的生活里,一切都是单纯和美好的;但下乡的新鲜劲儿一过去,遗憾与缺陷,便在“审美疲劳”的眼睛里慢慢呈现。我们发现,平时看上去很“干净”的圆塘,其实“不洁”的隐患很多。乡亲们虽然天天在喝塘里的水,却也经常在塘边洗刷浇菜的粪桶、挑猪粪的簸箕、装化肥的蛇皮袋、喷农药的喷雾器和妇女儿童大小便的“马子”等。起码的常识告诉我们:这样的水里肯定含有有害村民健康的病菌和化学残留物,是不能随便喝的。我们把这个严重的“担忧”告诉队长,并建议吃、用水一定要分开。队长听了,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没关系,村上哪个乡亲不是喝塘水长大的?现在不都活得好好的吗?”他拍拍我们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调侃道:“乡下人命硬,不像你们城里人娇生惯养,怕这怕那。” 没有争论,也没有质询;没有“激辩”,也没有“驳难”。队长一句话,说得我们哑口无言,很多激动人心的“合理化建议”也只好烂在肚里。譬如,可在村中打几口井,专供村民吃水;可在河塘边竖立标牌,提倡文明用水;我们甚至还设想,大家凑钱买一台简易显微镜,让每个村民亲眼看看水中肉眼看不到的病菌。 队长的从容与自信,令我们感到“惭愧”与“动摇”。是啊,乡亲们能喝的水,为什么知青会怕喝呢?是不是我们太爱惜自己的身体、太高人一等了?我们的“担忧”是不是一种“像煞有介事”的庸人自扰?我们一味关注塘水的“干净”与“肮脏”,是不是有悖于贫下中农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是不是偏离了“关心国家大事”的革命大方向? 乡间生活很苦,下田、挣工、缺吃、少穿、前途、回城,这些 “近忧远虑”,远比喝水要重要得多;我们在沉重的生活中渐渐麻木,面对每天都要进入自己身体的疑似“不洁”的塘水,不再追究,照喝不误。那时我们依稀觉得,度日和成长,就意味着接受不完美的环境和自己。不过,夜深人静,有时也难免会有一种莫名的“后怕”。这种神秘的恐惧,仿佛是另一种语言,无法向别人倾诉,只有圆塘似乎在静静倾听,默默地表示歉意。 最近,我读到一本有趣的书,是英国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写的《洁净与危险》。这位女科学家认为:“脏”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空间里关乎位置的概念。所谓干净与不干净,脏与不脏,不仅是自然科学范畴的问题,更是一个文化习惯与文化习俗的问题……这些新鲜见解,在我回首“喝水”往事时,赋予我新的眼光,我变得比以前更客观、清醒和宽容;对过去岁月中常年喝“生水”的乡亲,也有了更多的同情、理解,甚至心存感激。 当年队长固执的“塘水无害”论,其实实在是因贫穷而无法改善吃水现状的“生存认知”,作用在它里面的文化,虽说有点“眼不见为净”或“不思进取”的意思,却没有什么迷信愚昧的荒谬成份,不过是诚实而心酸的“以身说法”而已。而我们质疑“塘水不洁”的“文化依据”,则是“常识”,但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贫穷和“权力”,竟可以如此方便地阻挡和改变它。不过,我们也为自己感到难过,惭愧当年没有坚持常识的勇气与能力。 去年,我和当年的插兄插妹重访罗村,熟悉的乡亲很多已经故去,住过的茅屋也早已无影无踪,但40多年前的“圆塘”依然在阳光下闪烁,平静如镜,恍若当年。只是现在家家户户都装了自来水,再也没人去喝它的水了。贫穷、落后、封闭的“空间位置”,被富裕、文明、开放所替代,“小康文化”改变了乡亲们关于塘水“干净或不干净”的定义,“常识”终于又回来了。 抚今追昔,我对今天随处可见的“纯净水”,总是心怀敬意,甚至把它看作是人们“借水重生”的时代巨变的标志。而我同样心存感激的是:当年老乡教我们的“明矾净水”方法,毕竟也有点“科技含量”;所以,客观地说,我喝了将近10年的塘水,也不能全说是“脏水”,起码可以算是一种聊以自慰的初级阶段的“处理水”。 如今,水的“饮用标准”仍在不断提升。据国际卫生组织(WHO)报告,水体中已检测出2221种污染物质,其中不乏数十种致癌物、促癌物和数百种微量有机物。人们对“干净”的自来水似乎也不放心了,这种集体追求品质生活的时代“恐惧”,证明我们当年的“担忧”不无道理,甚至还重新勾起我们一种隐隐的“焦虑”:当年喝塘水的“潜在伤害”,会不会到今天才出现“后果”呢? 然而,当我把这段喝水记忆中令人欣喜和难过的往事,慢慢写出来之后,我似乎在自己与那曾经伤害过我的真实之间,找到了一段安全的距离,内心坦然而平静。水在人的身体里更重要的功能是新陈代谢,它能把人体有害物质借着水排出体外,如果实在还有无法排出体内的东西,那就让它成为一种经历的“凭证”和精神的“养料”吧。 人老而有点精神,对自己身体健康的影响,或许比水更大。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