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巷一直是我不敢触碰的地方。曾在距它一箭之内的地方工作了10年，隔和平路相望，却像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堑，不敢轻易踏足。我更愿意走进它对岸的东下塘，像个游客信步逍遥，在马头墙、木雕、石雕、石埠头处随意勾留，追踪时光浸润和锈蚀的印记。但在青果巷，脚步似乎裹着文化的褡裢，呼吸也不免滞重：这是身世显赫的名巷、常州人文的渊薮啊；不足1000米的巷子，走出半城名人呐；一个个响亮的名头，是曾把江湖搅得风生水起的大鳄或者鲲鹏呢。隧道般悠长的巷子，闪回着吉光片羽的诗文掌故、飘忽着语焉不详的逸闻轶事。幽微蕴藉的情绪、草蛇灰线的文字，总有一些明线或暗道，连通着青果巷。而我渴望能在这个通道里逆着时光回溯，就像影片《返老还童》中的黛西与本杰明，从后者的衰老开始相遇，破译一条巷子最初的密码。

　　我的记忆里有一座青果巷，那是青春华年、白衣胜雪的青果巷。那时的南市河还是春秋运河的一段，云集的船舻，载着南来北往的商业和农业悠悠跨越了千年。自明代运河南迁后，翻滚的浪花偃息为静水深流，先民逐水而居，青果巷依水而生。杨柳在岸边婀娜，粉的墙黛的瓦兀自沉吟。像凤凰栖于梧桐，鹤唳于九皋，文人雅士姗姗而至，深宅大院毗连，流水人家相通。同一条巷子，名士的曲水流觞和市井的猜拳行令相映成趣，吟哦诗文和叫卖千果的声音此起彼伏。灵秀的水涵养了温润的个性，孕育着清奇的风骨，青年俊彦在波光里手挥五弦目送征鸿，青葱少年水样的春愁一波波地无语东流。终于，一个个英俊少年掀开重重帘幕步出深深庭院，沿着波光潋滟的南市河水走向广阔的江河湖海，逼仄的巷道孕育出恢弘的气度，覆盖广袤的时间和空间。单是语言学一脉，三位大师赵元任、瞿秋白、周有光分别生于1892年、1899年、1906年，相隔7岁，后两位甚至出生在八桂堂与礼和堂，门对门呢。星座如此稠密，又如此毗邻，彼此辉映而各成气象，冥冥中有某种默契？好像当初唐荆川先生在巷内种下的不是桂树，而是江南三月，处处水流花开，群莺乱飞，就连飘散的落英也能成为文化册页里的精美书签——而且，绵延了几个世纪啊。那时的青果巷丰神潇洒，高视阔步，造化的厚爱乃至偏私一至于此，近乎执拗！

　　雕花窗，木窗，钢窗，铝合金窗。兽环门，木门，卷帘门，防盗门。实心墙，空心墙，石灰墙，水泥墙。青砖，红砖，瓷砖，马赛克。老巷子好像化石层层地叠加着时间，也裸露着时间。它趟过500多年的岁月之河，任风浪从四面八方拍击着，侵蚀着，篡改着。它终于躲过了砍刀、枪弹、推土机，像遗世独立的一段时间。在现代的繁华街衢里，它像欧美风情里夹杂着一段唐风宋雨，电声器乐里吟哦一阕元曲小令。登上老宅最高的屋顶，天际线也是一片支离破碎。笙歌飘渺了，凤凰离巢了，母亲唤儿的声音随着炊烟消散了，甚至椒盐酥饼、钱进麻糕、杨马蹄、虾饼哥也成了记忆。昔人已随青果去，此地空余青果巷，空余历史和文化的巨大蝉蜕。但它坚忍地占据着时间和空间，接通着文明薄如蝉翼的血管，也硌着历史和时代的痛感神经。它知道自己是绕不过去的。风起云涌的政府、商人和民间的力量，从未停止过对街区命运的求索和博弈。不久前热播的电视剧《青果巷》即取材于此，反思市场大潮中对传统文明的守望。这一条太特别的巷子啊，萦绕着多少人的目光和哀愁，又背负着怎样历史和文化的使命？

　　作家赵鑫珊在《告别生出惆怅》中说：巷子是人类的洞穴情结，先民们居住在洞穴里才有了安全感。就像母亲的子宫对胎儿也是一个安全、舒适的洞穴。巷子愈深，愈静，亦愈美，愈勾起羁鸟的旧林之恋，池鱼的故渊之思。周有光说：青果巷是我童年的摇篮。在他故居偶见一只摇篮，老旧呈枣红色，不知是不是当年的那一只，也不知哪一双手曾摇着青果巷的孩子，就像南市河水摇着青果巷，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上世纪70年代赵元任回老家，对儿时记忆仍如数家珍，“为什么给这房子说得这么详细呐？因为我在这个家住了这么久，过了多少年还常常儿做梦梦见在那长黑过道儿里跑，或是睡得后进第二间屋子里的床上听外头下雨的声音……”更多普通人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他们一出生就在雕花的门廊里，踏在青砖曼地的厅堂，一下雨，就是屋顶千张万瓣的瓦片淅淅沥沥，记忆也一定被淋淋漓漓地濡湿过吧。 (责任编辑：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