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深秋,我在青果巷口放下行囊,与命途里的它相遇,迎面就是那棵苦楝树。苦楝树啊,你可知眼前的小伙子从苏北的千年古镇走来,在迷宫般的巷道里长大?老宅古旧,天井幽沉,青苔腻滑漫墙,瓦花丛生,梅雨季里弥漫的湿霉构成家乡质感的记忆。对于我,青果巷已经成了江南的意象和文化的符号,具有了一种家乡的情味。雨季里走过,白墙黛瓦似历史的黑白默片;月色下从古纤道的条石上走,唐宋的风吹皱一河的清辉。原住民的后代和外来户还在这里生息,每个上学的早晨和傍晚,都有孩子背着书包出没于小巷深处。10多年前我的班上有个唇红齿白、眼神明亮的青果巷女孩,即使到了高三苦累不堪的下午课堂,清澈的目光依然追随着你微笑和闪亮。还有那个意气轩昂常有独到之见的赵姓小伙儿,竟然是赵元任的嫡系侄孙。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一茬茬的人走了,幽深的巷子还在。巷口的苦楝树年年开花,青果巷的院落也是四季繁花,如粉面佳人闲坐说当年。青果巷191号的张宅,百年老屋颓唐窳败,人去院空,唯有百年垂丝海棠春深更著花,越发烂漫妖娆。不知是残破黯淡衬托了花的艳丽,还是花要搀扶屋的老迈而更加着意。几年前在金坛某民办校园,老板指着一株虬曲的腊梅不无得意地说,这是从青果巷的某户人家买来的,80多岁啦,一起长大的主人年事已高,又面临拆迁,无奈忍痛出让。不知梅是否因远离故土故人而落寞,冬来是否还发旧时花?但青果巷到底少了一缕芳魂。一片飞花减却春,青果巷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消散着它的芳泽。但水还在,不改旧时波,曾是惊鸿照影来?水的不舍昼夜,浇灌了两岸庄稼、瓜果和民生。茭蒲巷、蛤蜊滩、东下塘,这些都是水浇灌出的古老而湿润的名字。水乡特产蛤蜊的交易也留下千年名菜“蛤蜊笃豆腐”,和当年的烈帝庙码头、古纤道、系舟石、古井、古树等,发散着暖融融的烟火气。有名流巨擘吟风弄月,也有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三教九流的文化共生而又共荣,枝繁叶茂,青果垂累。 青果巷,据说原为“千果”,状其果品交易的繁盛之态,后因吴语中“千”“青”不分而误读。我看来,“千”状其数量,“青”状其情态,各富情味。年事代谢,青果巷的盛花期已过,青果不再,但每个家庭是它挂着的果子,每个走出去的人都是它的瓜瓞。巷子也是一棵树,里弄是它纵横的枝丫,一脉水流终年滋养着杏花、春雨、江南的意象。如今,那些落着花朵和笙歌的水面还在,连通着周有光的老宅、盛宣怀的故居,连通着一脉难以言状的情愫,斜晖脉脉水悠悠。“青果巷,是我童年的摇篮”,周有光在兔年记之,时104岁。又在106岁时题词“常州常在”。 我愿青果常青。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