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长我父亲一岁,属狗。猪、狗配,早生贵子,一条龙。 父亲年轻时曾与我大姨夫合开皮鞋店,母亲负责一日三餐。有一次,母亲讲了什么话,我自作聪明,把母亲的话传给了鞋匠师傅听。师傅非常生气,凶巴巴地当面指责我母亲。母亲红着脸无言以对,望着我哭笑不得。因无知,我出卖了母亲,第一次感到负罪感。 皮鞋店关门之后,母亲便住到乡下。一次我被父亲狠扇了几巴掌后,当天就发热了。父亲用自行车送我回鸣凰,母亲知道我挨打经过,泪飞顿作倾盆雨,同父亲吵得天昏地黑,从此父亲再也不敢打我。 我回到了母亲身边。在我后面,母亲生了三女一男。老二国娟早夭,一口小棺材靠墙放,雇人一肩扛去埋葬,母亲号啕得死去活来。 夜里,母亲常在家加班,修坏布,父亲陪着,睡得很晚。这时,秋妹上小学,我上初中,我俩一早悄悄起床,轻轻开房门,轻手轻脚,不出一点声,怕惊醒晚睡的父母,我俩自理早餐,吃了一同上学去。 母亲12岁丧母,小学只读到五年级,能阅读《红楼梦》,叹息林黛玉“红颜薄命”,能阅读《三国演义》,欣赏关云长的义勇。母亲留下两张武进公立鸣凰小学的成绩单,保存至今。一张中华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七月,四年级第二学期成绩报告单,级任(班主任)王士贞,校长许光融。母亲施杏英的成绩:操行甲;体育80;学业分公民79;国语又分阅读92、缀法83、书法82;算术又分笔算95、珠算93;常识又分自然、卫生、历史、地理94;音乐82;形艺82;工艺75;总分数87.6;扣分0;实得87.6;名次第1名。出席日数120;缺席日数0。 另一张中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七月三日,五年级第二学期成绩报告单,级任闵顺邦。母亲也是第1名。 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学生,就此失学。15岁到上海打工,抗日烽火把她赶回乡下,18岁怀我生我哺育我,成了我的母亲。 大约1946年,鸣凰农村发生一起冤案。农民褚方林的女儿褚凤娣,被恶婆悍姑虐待致死,激起四邻八乡巨大民愤。乡民聚众向鸣凰区署、国民党县署和武进法院告状,形成声势浩大的群体事件。恶婆悍姑被押解去县城,经过鸣凰镇,从街北一条新修尚未通车的马路上,由西向东行进。后随人流潮涌,义愤冲霄汉,挥拳呼喊,声如雷霆。人群跟着跑喊打,追着骂该杀,尘土飞扬,人多得不见首尾。母亲左手搀着六七岁的我,举右手,拼命挥舞拳头,拼命向前奔跑,拼命呼喊,嗓音尖脆,气喘嘘嘘,简直要喊破喉咙。那个激动啊,终生莫忘。在这洪流里,我感到了母亲的高大和力量。 长大后,我与母亲回忆起这件往事。我问母亲,假如你的儿子为正义献身,你会怎么样?她想一想,回答说:“要支持正义,要避免牺牲。” 在历史罕见的“大跃进”之后,心酸的饥饿岁月,弟妹抢着洗锅舔碗,瓜菜代食,豆渣都难觅。父母亲留着一瓮大米,舍不得吃,出了虫子也不吃,生怕断粮。他们省下粮票,接济在徐州上学的我。 母亲一度多病,身体好起来后,学会织补,做过缝纫厂出纳,后来在鸣凰布厂退休。 母亲生于1922年2月28日,因消化道突然大出血,弥留数小时,即逝世于1999年12月19日下午1点18分。正值澳门回归,母亲养精聚力,要看电视欢庆晚会,哪料竟未如愿。 父亲和母亲,三天两日出现在我梦里,谈笑如常,这些年,未尝断绝。睡梦中,我从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去世,一样的亲亲切切,一样的和和乐乐。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