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庚辰龙年。这一年,我的父亲17岁。从懂事开始,有陌生人找我父亲,总是问:“你阿哥在家吗?”我狠狠纠正:“我没有阿哥!”“那冯祥根是你什么人?”“父亲!”我大声回答。闻者惊喜,深表歉意。 父亲做过常州惠民桥堍天然旅馆的账房先生,后在木行做雇员,一个大热天,父亲去银行办事,我要跟他去,他不让,我硬要。父亲打我一巴掌,我一个跟斗跌得老远,再一巴掌,又一个跟斗。我反正不依不饶,爬起来,拉住他衣裳,不松手。拉黄包车的师傅看不下去,央求我父亲带我同去银行,父亲才依了他。父亲进银行办事,我打着噎,与车夫坐在门外等着,车夫告诉别的车夫我怎样被父亲吃巴掌,我面上更加火辣辣,比父亲打还痛。这一幕我竟一辈子也没有忘。 父亲有时出差,到江西跟木排,风雨兼程,晒得又黑又瘦。有次回家,我正坐在门口小凳子上看野景,父亲喊我名字好几声,我抬头望着他,竟好一会儿才认出,站起来叫父亲。 一解放,父亲就在鸣凰接收祖父的杂货店,重新租赁店面,开张专卖锅、碗、席条、铁钉、玻璃、桐油等杂物,打出的广告语是:“老少无欺,包退还洋。”一桶桐油,父亲一人可以搬动,双臂肌肉爆凸,绝对健美。每天吃过中饭,父亲与本镇邻近店主,结伴骑自行车上城批货,傍晚回来。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发生一件事。美术课考过无事,杨老师同意我们到隔壁惠化中学礼堂看排节目,哪知数学周老师借美术课来补课,把我们召回。凡去看排节目的同学,周老师要用戒尺打三个屁股。别人被打,别人愿意,我以杨老师叫我们去看排节目为由拒绝,坚决不让周老师打我屁股。我背起书包,夺门而出,跑回家。父亲支持我,带着我到学校讲理。老师不认错。在家歇了几天,结果父亲还是请一位唐老师说情,把我送去复学,守住了屁股免打的一缕尊严。 公私合营之后,父亲在信用社、供销合作社、合作商店做会计,也做营业员,直到退休。父亲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一丝不苟。只要看他记的账册,不管哪一年,哪一本,哪一页,行行整洁,字字端正,数目字匀称,一崭齐,像乐谱般优美。父亲的生命,物化为这些标本似的账册,换得满头飞雪,额上皱纹,脸上老年斑。 父亲只读过几年私熟,相当于小学文化程度。他喜欢临柳公权玄秘塔帖,年纪轻轻,习得一手好字。节庆喜事,义务为乡亲写对联、写福字,有时也为人写信,写好了再一句一句读给人听,不厌其烦。本地的店名、桥名,多有出自父亲手笔。有时走在路上,他会停下脚步,痴痴端详所见招牌、广告或书法作品,以手指凌空模拟笔画,自叹不如,不胜钦羡。我上小学时,父亲手把手指导我临帖习字,他一面讲解,一面示范,一笔一划写给我看,我依样画葫芦。开始读鲁迅全集时,我选鲁迅语录,请父亲用毛笔写在好几册的扉页,现在成了父亲珍贵的墨迹。 初中时我是校篮球队队长,有一次校际比赛,打完球回家,父亲一见就咧嘴笑着说:“你远距离投篮,蛮准的啊——我有包打听来传讯!”父亲显然特别开心,我亦开心。 家里困难,我读前黄高中一年后辍学,工作了两年,1960年以同等学历考上徐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大学四年,开学父亲送我上火车;寒暑假放学,父亲常到火车站接我,不辞辛劳,甜在其中,乐在其中。 我在徐州读书,父亲到徐州看望我;我到盐城劳动、参加“四清”,父亲到盐城看望我;我到东台安丰从教,“文革”骤降,沦为“现行反革命”,父母亲备受煎熬,父亲到安丰看望我。我正被隔离审查,得到消息,凌晨逃出隔离室,寻去敲父亲住房的门,他不敢开门,不敢发一声,咫尺莫能相见,我被看守人员抓走。 父亲的懦弱、胆怯和对权力的畏惧,使他一生吃够了惊吓,受尽了屈辱。他看任何领导,都像绵羊看虎狼。但他从来不失眠,清白的良心是他安睡的枕头,头颅碰到枕头,他便鼾声响起,长驱直入沉沉梦乡。 父亲出生于1923年4月20日,因患膀胱癌,逝世于揪心、焦虑、剧痛、折磨、精疲力尽之后的1996年5月22日清晨5点58分。父亲,我的兄长般的父亲,虽已远去,但音容笑貌,分毫没有淡化。 (责任编辑:D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