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暑天有时买瓜吃，除了西瓜，还有四种“香瓜”。买瓜吃瓜，脑海总必浮现童年、少年时儒林镇一带有关瓜的印象。 

　　儒林是苏南金坛的一个镇，临近长荡湖（又名洮湖）。我童年是在那里度过的，那一带是有名的瓜乡，农家几乎都或多或少要种些瓜。儒林的瓜，品种很多。黄瓜、饭瓜、冬瓜、丝瓜这些做菜或当主食饱肚。当然是不光儒林，也不光江南，其他许多地方也都种瓜。除了西瓜、香瓜，还有水瓜和菜瓜。

　　水瓜的皮肉类似香瓜，比香瓜大得多，长形，瓜脐一头大瓜钮一头小，大头比热水瓶还粗，大都有三四斤；瓜肉比香瓜厚、嫩、水分充足，当地人称“水口好”，皮深绿色有不明显的条纹，很薄很嫩，所以不用去皮，只是没有香瓜甜。夏天母亲常买水瓜，洗干净整条浸在水缸里，浮在水面，免得它发干失水分。要吃时，捞出来用菜刀橫切成一圈一圈，每圈约一寸左右，像道箍，每人一圈，扒掉瓤和籽就可连皮吃。一次吃不了整条瓜，便将剩下的半条断口合放在盆里，“密封”着防水分蒸发，也防苍蝇叮。

　　儒林产西瓜，有圆的，有椭圆的；瓜皮，有深绿色没有花纹的，也有翠绿深绿花条纹的。儿时就听说，西瓜最有名的并不是儒林产的，而是“横林瓜”。“横林瓜”是指常州西门外临近滆湖的西横林。不过儿时并没有吃过“横林瓜”，不知好吃到什么程度。吃儒林当地西瓜，也觉得甜，味道不错。

　　儒林种瓜有名，主要是香瓜，品种很多，取名形象有趣，如有“柿子瓜”，模样像柿子，颜色淡黄，也有些柿子味；有“老鼠瓜”，是中绿色，一头大一头小，个儿小巧玲珑，形状就像老鼠身子或老鼠头；有“青皮绿肉瓜”，从皮到肉赤里赤外都是绿色，比老鼠瓜稍大稍圆；老鼠瓜和青皮绿肉瓜都特别甜，皮肉虽绿，瓜瓤却是桔红色的，瓤汁也甜透心；有“奶奶哼”，瓜肉软，没牙的老太也能吃；有“白小娘”，瓜皮瓜肉都如白玉而瓜的形状又像少女脸蛋，还有黄金瓜……这些瓜名是取何年何代，没法查考。

　　儒林这么多种香瓜，以黄金瓜为首。黄金瓜也简称“金瓜”，也是椭圆形，两头略有大小差异，皮是金黄色的。它也有两种，一种皮是光的，一种是有条纹的。条纹是白色，略凹，约两毫米宽，由瓜脐到瓜钮，条与条间宽约两至三厘米。那瓜肉，不仅特别香甜，颜色也非常好看，是粉色透现鲜嫩的微红肉色，犹如世间美女的凝脂肌肤，美得令人怜爱。黄金瓜是儒林香瓜的主产品。

　　每年春末，乡间有隔年选留各种瓜籽专门育瓜秧的，那是草木灰拌少量泥土铺在直径不到一公尺竹匾里，把瓜子埋下，育出瓜秧，连竹匾挑到街上卖，人家就买了回去栽到田里。栽得最多的是黄金瓜，数量超过其他各种香瓜总和的许多倍。到盛夏，瓜便大批上市，都用竹苗篮装着，或挑或用独轮小车推，运到街上。这季节，儒林小镇东西走向的街道上，到处是瓜摊，满眼是“黄金”，颜色鲜得耀眼；通街都是瓜香，浸肺入腑，令人陶醉。或有街上住户买了吃，或有外乡人来小本批去零卖，也有百里外常州等城市来船批量贩运。

　　儒林的瓜给童年和少年的我及小伙伴们带来许多快乐。儒林镇东有条通滆湖和长江的“大河”，镇四周也有许多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池塘。男孩们暑假里常常光身子泡在河塘里，几个人结成一帮，到就近的瓜田边偷采香瓜或西瓜，捧着往水里一抛，瓜在水面浮着上下窜动，我们便纷纷往水里跳，也像抛瓜一样，随后争抢浮在水面的瓜，边泅水边吃瓜，小河面一阵沸腾，一片欢乐。街头也常见四五岁的男孩光着身子吃瓜，瓜汁从嘴里流向下巴，滴向胸口流向小肚皮，再从小鸡鸡尖往地上滴，令人发笑。

　　一般人家买瓜一次都是一个两个。那时我父亲做银匠手艺，因为在儒林西街租了个单间门面，加工金银首饰，兼出售银首饰，一家衣食无忧，也被人称为“老板”。夏天瓜上市，有瓜农到门上来兜卖，母亲会大气地一次买五十斤甚至百斤，堆在柜台下。这可是一种生活充裕的象征，含着幸福和甜蜜。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在以后父亲失业家庭处于极其贫困的年代，母亲偶尔也会含苦忆甜，对着外人炫耀：“那时我每年夏天一买五十、一百斤西瓜，让他们每天自己搬出来吃。”那是她一生的自豪。我每听却感到无比心酸，那是在贫困中母亲寻找失落的画饼充饥式的精神支撑，其实很可怜。

　　父亲失业，是因为初解放时国家规定私人不准经营金银。他虽然主要只是凭技能制作加工首饰，政府为对违法经营防微杜渐，便完全禁绝。父母便只好到从未做过的田上劳动，根本没法维持生计。母亲帮裁缝钉钮扣行棉挣点零钱，父亲便随时做点小买卖。夏天有瓜卖，他也去批发六七十斤，用两只大苗篮装着，挑到种瓜相对少的邻乡转村头兜卖。父亲十一岁就开始学手艺，年近四十了，从未干过整日挑远担的重活，俗话说“远路无轻担”，他磨得两肩胀起了两个大“馒头”，先是红的，次数多了，那肿起的大疙瘩便不再红，而是变成了肩头的新增部分，肩头从此比别人多出两大肉块，直到他离开人世。不仅如此，他还被担子压出了疝气，那疝气肿胀得竟比足球略小些，是我生平见过的最大的疝气。可见父亲肩头承载的担子有多沉重，忍受痛苦煎熬的忍耐力是多么惊人。那时我十二三岁，也跟着他帮拿秤和称瓜的篮子。少不更事，对他经受疼痛煎熬并没有意识到，更无半点触动，至今想来，无比愧疚。

　　儒林瓜给了我童年的快乐，也在我心头留下了伤痛。